(按:最近出了一本詩集《愛在瘟疫時》,主題是瘟疫,是名副其實的「時宜」;詩許多都未經發表,這裡帖出後記,讓孔子竭竭,下一篇再續他的話題,嘗試解讀《論語》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大家不妨當這些詩是一篇長而又長的散文,又或者是綴段式短而又短的小說,只不過都分了行。這些分行的東西,講的是2020一年瘟疫蔓延的故事。所以也不妨當是紀錄。這場瘟疫是世界性的,無分貧富,許多城一度因疫情嚴峻而封了,城裡的人不容出外,城外的人不許進來。說來分明是小說的情境:圍城之下,外人想進來,內人想出去。前人寫過,就是還不曾用詩分行的形式寫一書本。我不是悲觀的人,──相反,朋友說悲劇到了我手上,會變成喜劇,有時甚至變成鬧劇。我無法辯解,只能引用《西遊記》的孫行者遇到困難時所言:哭不得,只好笑。我不以為瘟疫會真的過去,不會的,它不過玩乏了,躲起來,韜光一陣,變換一個樣子,以增強版再來。世間事往往是這樣,你以為夠壞的了,誰知還有更壞要來。
詩末沒有註明寫作日期,我可是隨著疫情的發展而寫,也照這樣編排次序,例如防疫的口罩,遲至三四月也許因為不敷應用吧,世衛仍然說「無病不需戴」,於是戴了的人,就被視為感染者,變得生人勿近,這是其中一首〈加拿大來郵〉的由來。又如〈瘋劫〉,寫匪徒搶劫超市幾百卷廁紙,外地的朋友或嫌荒謬、太誇張,卻是二月間本地發生的實況。瘟疫期間,謠言滿天,人們什麼都搶購,也就什麼都搶劫。當然,我也希望不止於時事的紀錄,因為事過境遷,太貼地,到頭來就變成離地。我希望做到既寫實,又寫意;記瘟疫,又不止於瘟疫。而故事,何曾煞科。以香港來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年底十二月爆發更兇險的第四波。
我們和病毒結緣,結的一直是不解緣,真是山無陵,江水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事實上,病毒、細菌,是我們的長輩,比人類的歷史悠久得多;說是病毒,那是人類的看法。人類在不同的時間空間替它起過不同的名字:黑死病、天花、虐疾、梅毒、黃疸、肺結核……,目前肆虐全球的則叫新冠肺炎。連名字也各有爭議;病毒,首先入侵政治。它比人聰明,狡黠,肯學習,會演進,在人類懂得智能之前,它已是生化智能,在大自然裡原本和人類共存,只是當平衡受到破壞,才變成結怨。而破壞這種諧協,往往是人類自己。
病毒不會輸,幸好它也從沒有贏過,沒有把人類殺光,人類也未至窩囊得舉手投降。但它改寫過人類的歷史,也正在改變當下人類的發展,大如國際的政局、利益的分配,不是在變,在大變麼?人類呢,我忝為其中之一,如果沒有退步,也不過在繞圈,不斷重蹈覆轍。看人類獵殺捕食的醜態就足以知道。十七年前,2003年,因為吃野生動物,產生非典,香港一千七百多人染病,近三百人死亡;全球計,則感染者八千多人,死亡八百多人。2020一年,從年初到年底,全球確診感染新冠肺炎,人數已達八千萬,死亡人數為一百多萬,而方興未艾。
香港有過沙士的前科,但政府官僚的決策很糟糕,很難說服人這是「沒有最好,只有更好」,要是跟其他非華裔地區比較,感染與死亡的人數不高,那是醫護人員的努力,加上一般市民的自覺,香港可能是最早也最多人配戴口罩的地方。歐美以及拉美等重災區,新聞片所見,人來人去,沒帶口罩的人不少。一味鼓吹個人自由,自尊而不自律,當面對一個無形無聲的敵人,必須齊心協力,否則就要付出代價。這說明沒有一種政制是完美的。
何況,人的記憶很薄弱,或因抗疫疲勞,有些更是刻意刪除,結果瘟疫並未竭止,更有變種之虞。年初屏幕上曾傳出一個年輕女子示範吃蝙蝠的影片,我嚇了一大跳,如果窮餓得要命還差可解釋;這樣看,我們未必勝過遠古的猿人。今人為什麼不汲取教訓呢?我想,這是因為沒有把教訓好好地記下來。我們要報喜,其實更要牢牢記憂。
在瘟疫蔓延期間,我乖乖的甚少外出,重讀一些典籍,也嘗試用詩的形式寫下這些東西。詩是從俗的叫法。我從不以為詩是各種文學創作裡的冠冕,──冠冕之說,那是封建時代的叫法,於今仍然奉行,從未立憲,例如當代的布羅茨基(Joseph Brodsky),他認為詩高於散文,詩人高於作家。他有一個有趣的說法:詩人窮了會寫文章,但散文家窮了,不會寫詩。因為詩的稿酬少得多,又往往被拖欠。順著稿酬的角度講,詩人窮了應該寫小說,更要寫史特恩《項狄傳》那種布愈拉愈長的小說,假定仍有人願意出版這種小說。至於小說家窮了,他當然不會寫詩,他為什麼會寫詩呢?除非真的餓瘋了。他不如到快餐店當外賣,不用費神用壞了腦袋。
我當然明白布羅茨基的意思:詩人駕御文字的能力最高,無所不擅。這是踵武雪萊的英國遺風,頌揚詩人有特權,可以為萬物萬事命名;又近承俄國的傳統,認定詩在文學創作的階層上最高。詩的國度,豈容其他作家入境污染。此外,這是以為散文、小說容易寫。誠然,詩的每一句,豈不都是散文。但以為散文隨便可以寫得好,對不起,有這種想法,則詩也不會好。二十世紀以來,小說的成果也許比詩豐碩,表現了更豐富的內容,讀者呢,更多許多。我日常乘搭交通工具,難得遇見年輕人低頭不看手機而是看書,倘是文學,看的總是小說,從魔幻到科幻,可從未見人看的是詩集。文學雜誌的銷量少,詩刊是更少。詩人難道認定這完全是社會的錯?何況,有些詩人一寫散文,就露了底,原來一直躲在晦澀、似通實不通的句子裡。
布羅茨基的詩非常好,不然怎麼可以取得諾貝爾文學獎;他的散文也毫不遜色,不然怎麼可以多次入選「全美年度最佳散文」(The Best American Essays)。不過,我們可不要盡信什麼詩選、散文選,還要看負責選的人,選的態度。我想,無論寫散文或小說,要是不肯放下詩人的自吹自擂,加上藝術良知的重責,都很難致富。這根本就不是致富的行當。布羅茨基曾被蘇聯政府指控無所事事而坐牢,因為詩人你說你有poetic licence,可哪來的証明書?到後來他不得不移居美國。
我不認為詩高於其他文類,詩自然也不低於其他文類,而是各擅勝場,要針對不同的戰場。在這個瘟疫的時勢局面,要是以詩的形式寫作,而企圖表現當下的各方面,就要摒棄過去吾國人那種春風秋月的詩意,或者法國人那種「純詩」的觀念,而要借助散文、小說、戲劇,以至一切有效的形式。詩的國度,不容其他作家入境,詩人卻可以也必須出境周游,打開視野。簡言之,必須打破那種文類的界限。面對疫情,要不斷洗手,但文類的潔癖則不可有,一無束縛,要怎樣寫就怎樣寫。
本書恰好共收五十首,大家就當這五十首的東西是什麼都好,要怎麼讀就怎麼讀,它們只不過有一個共通的主題:瘟疫。
感謝沈鄧可婷女士(Teresa Shen)的翻譯,她是我許多年前的舊同事,中英文俱佳,我說笑:這本書至少有一半還是不錯的。也感謝余穎欣小姐,她在疫症期間透過電腦屏幕,以鉛筆的筆觸繪畫出一種時間感,微妙地呈現光影的效果,儼如當下狀態的記錄。她還替我設計封面。這本書是三個人抗疫時分頭合作的成果。
2020年12月
2021年2月8日補記:這書付印時,全球感染新冠肺炎的人數已過億,死亡人數超過230萬;美國是最重災區,病歿46萬,超越二戰時美軍的陣亡人數。
(圖片取自匯智出版facebook專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