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福仁專欄:時宜篇】和與同之別

專欄 | by  何福仁 | 2021-03-09

孔子排斥異己,這在《論語》中是看不到的。世傳他攝行相事時曾誅殺少正卯,這事件子思不言,《孟子》、《左傳》、《國語》不載。最先提出的是荀子,荀子多活幾年,就會看到秦的統一天下。這位戰國末的大師,距孔子二百多年。他說:


孔子為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卯。(《荀子‧宥坐》)


《孔子家語‧始誅》也說:


孔子為魯司寇,攝行相事,有喜色。……朝政七日,而誅亂政大夫少正卯。


《家語》下文孔子繼而向子貢解釋誅殺少卯的原因,列舉少卯正的五大惡行:「心達而險」、「行辟而堅」、「言偽而辯」、「記醜而博」、「順非而澤」。這之後《史記》、《淮南子》、《說苑》、《論衡》都加以轉發。其中東漢王充的《論衡》還加添鹽醋,說孔子辦私學,這個少正卯也辦私學,把孔子學生一而再再而三搶去了,只有顏回一個留下:


少正卯在魯,與孔子並,孔子之門三盈三虛,唯顏淵不去。


「三盈三虛」是指孔子之門多次滿了又空。好像孔老師辦的是時下的補習社,飯碗多次被搶,難怪懷恨在心,一旦得權,所謂「攝行相事」,就羅織罪名,把他殺了,更且暴屍三日。當時真有那麼一個比孔子更有魅力的補習天王,而東漢之前竟沒有記載,門生也無一齒及?

留下一個顏回,不等於詩人說的,一切就留下了。孔老師還配稱萬世師表?

至於孔子「攝行相事」,是怎麼一回事?


【何福仁專欄:時宜篇】宰我與孔子之辯(一)


清梁玉繩《史紀志疑》一語道破:「魯之相,季氏尸之,孔子安得攝相乎!」孔子在魯定公與齊景公夾谷之會時,擔任的「相事」,是禮儀的主持;孔子以知禮聞名,宜乎為兩國元首相會主持儀式。崔述《洙泗考信錄》云:「春秋之時,無以相名官者。」

整個誅殺少正卯事件,朱熹最早提出質疑,梁、崔繼承,逐一反駁。專魯政的是季氏,孔子為司寇,不過一度得季氏信任而已,實無相權。少正卯也是大夫,少正是官名,孔子以大夫之職豈能殺另一大夫?且事必鼎動,何以到了戰國末才有記?

錢穆在《先秦諸子繫年》第十四篇有精審的辨析,並指出殺士之意始自《戰國策》中趙威后,她向齊使質問:何以不殺陵仲子?這位陵仲子,隱士而已。趙威后提出殺他的理由很恐怖:「其為人也,上不臣於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此率民而出於無用者,何為至今不殺乎?」這在春秋時代是沒有的,而古代誅士之行,大多虛造。錢穆說:「下至荀卿,乃益唱誅士之論」。荀子責斥子思、孟子,他對詩書並沒有真正的體悟,斥俗儒「不知隆禮而殺詩書」(《荀子‧儒效》),殺,貶斥之意,「詩書故而不切……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志順詩書而已耳,則末世窮年不免為陋儒而已。」(〈勸學〉)這方面尤應注意,拒棄文學的熏陶、書史的借鑑,則人趨功利與涼薄,禮義也變得沒有人情感性的根,到了韓非李斯,發展為倡言君主排斥異己,偶語詩書棄市,其思路順理而成勢,再加上奉承取媚當權,到頭來,連整個士的族群,包括他們自己,一併阬了。


【何福仁專欄:時宜篇】宰我與孔子之辯(二)


《論語‧顏淵》12.19 載季康子向孔子問政,說:要是殺掉壞人來延攬好人,怎樣?孔子答:「子為政,焉用殺?」如果您想搞好國家,人民自然會好起來。領導的品德像風,百姓的品德像草,風在草上吹,草一定隨風倒。

照曾參的理解,夫子一以貫之之道:「忠恕而已矣。」戰國亂世,已不講忠恕容人之道了,孔子說過:「矜而不爭」。(〈衛靈公〉15.22),孟子可不得不辯,而荀子,更非十二子,除斥責史魚、墨翟、宋鈃、慎到等等,還遍罵子思孟子子張子游子夏,筆下的儒者有許多名目:瞀儒、散儒、腐儒、陋儒、俗儒、賤儒,只稍稍留下一個小儒,另一個雅儒,最好的還是法後王、齊言行、一統類的「大儒」,大儒是誰,不言而喻。但他稱頌孔子、子弓。子弓是仲弓(冉雍)麼?不能斷定。禮崩樂壞,實自春秋始,但春秋仍不乏胸襟廣大、包容的文化人,不以為「異物」有害,如子產不毀鄉校,史伯則對鄭桓公說「和」與「同」的分別:


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聲一無聽,物一無文,味一無果,物一不講。(《國語‧鄭語》)


晏嬰對齊景公同樣諫說「和」與「同」之別,他以烹調肉羹解說「和」,「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洩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再說「異」正好相成相濟,「同」則不可:


清濁、大小、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一,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左傳‧昭公二十年》)


「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洩其過」,正是後來《中庸》的精神,子思無疑吸收了這種兩端相成相濟,合乎中節的辯證法。合乎中節,就是和。《中庸》云:「和也者,天下之達道。」

當然,還有比晏子稍年輕的孔子。他不排斥異己,不攻擊異端,不等於和稀泥,不區別和與同。他說和與同,益加嚴別通疏:「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13.23)這句話,今人讀來,一定感受殊深。

不過,可也不能為和而和,和要受禮的節制。弟子有子說:「禮之用,和為貴……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學而〉1.12)



2


孔子有些話,是從負面說的,例如:「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9.4) 那是杜絕四種弊病:不主觀揣測,不絕對肯定,不泥執己見,不唯我獨是。

有句否定的話,聽似平常,我以為說得極好,仲弓問仁,孔子答: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顏淵〉12.2)


自己所不喜歡的,就不要施加於別人。孔子可沒有說:己所欲,施於人。世間的大病,遠比新冠肺炎厲害,而且病歷深廣:其一是排他,其二是強加。二者其實是一病的兩面。我喜歡的,我認定正確的,就強加於別人;不是我喜歡的,不是我認定正確的,就是異端,非打倒不可。大如宗教、政治,小如學理、價值觀、品味。

子貢同樣問仁,孔子從另一角度正面地答:「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雍也〉6.30) 立與達,並沒有排他、強加之意。楊伯峻譯為:「自己要站得住,同時也使別人站得住;自己要事事行得通,同時也使別人事事行得通。」

孔子生當春秋末,當時既談不上百家諸子,也沒有論敵。和他同時或稍早的文化人只是老子,《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載他曾適周都洛邑(今洛陽)向老子問禮。老子告誡他要深藏若虛,去傲氣,不要多欲,拋棄做作的神色,以及太大的志向。這是年長者對後輩好意的告誡。孔子告訴弟子,自己對老子的看法:「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這是很高的讚美,高妙得無從把握。兩大哲人會面,是漢畫像石一大母題(據刑義田《畫外之意:漢代孔子見老子畫像研究的研究》,出土的至少有七十石)。以為儒道不兩立,這是後世的事,是只見互異,而不見互補。

據1993年出土的郭店楚墓竹簡古抄本《老子》,內容與流行的今本不同,並沒有抨擊聖賢、仁義、孝慈,例如起首云:「絕智棄辯,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亡有。絕偽棄慮,民復孝慈。」也沒有小國寡民、愚民之說。而《論語》所見,其實不乏老子飛龍上天的餘響: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論語‧衛靈公》15.5)


當然,要說不同的話,老子貴柔,以為柔必勝剛,弱必勝強,未免絕對化,孔子則主張剛柔並濟,剛柔在天秤的比重,剛或稍稍佔多,但剛仍需善加學習才行,「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陽貨〉17.8)《中庸》中他認為能努力下工夫,博學慎思明辨篤行,即使愚昧,也會變得聰明;即使柔弱,也會變得剛強。

孔子老子,可說和而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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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福仁

香港出生、成長。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寫作多年,文類廣泛,包括詩、散文、讀書隨筆、文學評論、先秦史傳散文賞析;並有與西西對話集《時間的話題》;編有《西西卷》、《浮城123──西西小說新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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