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尚未起床,便收到一位中學師兄發來的訊息,謂著名導演羅啟銳(1971年校友)於昨日(2022年7月2日)因心臟病突發離世,年方70歲。接訊不勝感慨。我與這位羅師兄在現實生活中幾乎完全沒有交集,僅僅在2015年馮以浤教授的八十壽宴上同席,略有互動。他在筵上即興致詞,妙趣橫生。聽到這番講話,我不由想起二十年前他接受校刊訪問時如何談起自己與電影的淵源:「中三時初戀失敗,無心上課,經常逃學。為免被學生長碰見而受罰,索性躲進二輪影院看電影,久而久之便對喜愛上電影了。」
羅導身上這種一以貫之「調皮不搗蛋」的個性,還可能受到中學校長郭慎墀(S. J. Lowcock, 綽號蝦餃佬、餃叔)的影響。羅導有一篇〈蝦餃佬飲啤酒治咳〉的專欄文章,提到餃叔這位半唐番的粵語流利而老派,搓起麻將來十分高章。他的兄長羅啟銘在母親陪同下登記唸中一,當日早上咳個不停。餃叔聽見後,從校長室中走出來,於焉引發以下對話:
餃叔:「你個仔咳得好犀利呀!」
羅母(失措囁嚅):「係呀係呀……」
餃叔:「『日咳心中火,夜咳肺虛寒。』佢熱咳呀。」
羅母:「咁……咁點呀,校長?」
餃叔:「飲兩杯啤酒啦,即刻無事。」
羅母:「校長,佢十二歲人仔咋,學人飲酒?」
餃叔:「遲早應該學,梗係早啲好啦!」(轉身回房)
我知道羅啟銳之名,大概要回溯到1987年觀看他與張婉婷合作拍攝的《秋天的童話》。1992年《我看扭紋柴》上映,才聽說他是中學師兄。1993年,我擔任校刊主編,翻閱了幾十年的舊刊,發現羅導也曾在1970年代擔任編輯,且常常投稿。我覺得,校友訪談一欄不必著眼於財經界及專業人士,遂向黎校長提出打算訪問羅導。不過一週後校長告知羅導工作十分繁忙,難以安排時間,只好作罷。第二年,下一屆的師弟接掌編務,詢及有關校友訪談的想法。我於是舊事重提,建議找羅啟銳。這一回,羅導爽快地答應了。文稿寫成後,師弟們拿給我看。眼見訪問羅導的願望終於能在師弟手中實現,不禁感到欣然。
1972年校報《阰報》編委會合影,後排左一為羅啟銳,左二為佘汝豐老師。
訪談中,羅導除了談到(如前所述)初戀帶給自己的「影響」外,還稱許上一期校刊「有很多回顧的文章,令我感到十分親切,製作亦比以前出色」,使人鼓舞。尤其是他提及正在策畫拍攝《宋家皇朝》,更讓人期待不已。(後來,我在博士畢業之際在中大國際交流中心兼任講師,為暑期交換生講解中國歷史文化,便曾播放《宋家皇朝》一片。)
升讀中大後,我對於中學母校的歸屬感沒有斷裂,卻逐漸轉換成一種較抽離的形態。那時看到羅導伉儷的新片、以港大「何東夫人紀念堂」宿舍為背景的《玻璃之城》。我知道,《秋天的童話》也好、《玻璃之城》也好,靈感都來自羅導的自身經歷。那麼,如果他要製作一部以中學母校為背景的影片,會怎樣拍?一位中學師弟的夫人,曾在某年愚人節寫了一篇題為〈拔妻俱樂部〉的遊戲文章:
妳有一個從XXX畢業的丈夫嗎?
妳的丈夫是否沈迷於各種運動,又或熱愛音樂至無可自拔的地步? Garden Fete、Homecoming Concert是否妳和他每年必定參加的活動?
妳的丈夫是否以身為「老餅乾」為榮?是否老是念念不忘當年的Apple Race?並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妳分享、說明?
前任校長CCC曾分享:「XX不喜選易行的路,最喜選難走和挑戰性強的路,這是XX的精神 。」
妳同意嗎?妳的丈夫是這樣的人嗎?妳又是否這樣的人?
如果妳認為妳有一個十分熱愛XXX的丈夫,而妳樂意從中了解更多有關XXX的一切,我們誠意邀請妳加入我們,成為拔(X)妻(子)俱樂部一員。
為人妻者如此已經難能可貴,非親非故者對於校友這種「過於」強烈的歸屬感,也許會更加側目。中學母校雖有不少特殊的題材,但香港社會上感興趣者比例畢竟不算高,不僅未必易令潛在受眾投入、共鳴,還有可能「適得其反」。
《歲月神偷》中許威廉(William Hill)飾演蝦餃校長。
直到2009年,在臺北西門町看完《歲月神偷》,我的疑問才消解了七分。彼時執教臺島已屆五年,除了寒暑假外鮮回香港。忙碌中抽空觀看《歲月神偷》,鄉愁暗然而生。我隨即明瞭,李治廷飾演的羅進一,原型就是羅啟銘――羅導早逝的兄長。作為鞋匠之子,羅進一竟然考入了這所「貴族學校」,正以該校在1950年代後期的重大施政改變為背景。戰後本土化浪潮中,慈善活動家施玉麒牧師(G. S. Zimmern, 1904-1979, 綽號豬肉皮、豬哥)成為該校首位本地校長,他一到任便說︰「這裡富家孩子太多,我要擴招,讓清貧子弟進來調和一下。」施牧幾年後退休,其理念由繼任人郭慎墀所承襲。餃叔替清貧學生付學費,買課本、買球鞋……退休時竟用罄畢生積蓄。記得多年以前,餃叔曾對我講過一番話,內容大致是:「老師有賢有愚,貴在包容;學生有貧有富,貴在自重――無論老師、學生,如果只懂嫌愚愛富,那就真要好好調適自己的心態了。」我當下便聯想起《水滸傳》中梁山好漢排座次後的一段駢文:
相貌語言,南北東西雖各別;心情肝膽,忠誠信義並無差。其人則有帝子神孫,富豪將吏,並三教九流,乃至獵戶漁人,屠兒劊子,都一般兒哥弟稱呼,不分貴賤;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對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隨主僕,爭鬥冤讎,皆一樣的酒筵歡樂,無問親疏。或精靈,或粗鹵,或村樸,或風流,何嘗相礙,果然識性同居;或筆舌,或刀槍,或奔馳,或偷騙,各有偏長,真是隨才器使。
我一直覺得,豬哥、餃叔身為半唐番,卻皆帶有幾分華人社會的「江湖義氣」,這種「江湖義氣」也影響了大半個世紀以來的母校學生風格。當然,梁山好漢的「江湖義氣」除了同心同德,還似乎有著為今人所詬病的「厭女」傾向。而在今天的局外人眼中,中學母校許多校友的這種「同心同德」或許會被誤讀成排外性;而「厭女」雖不至於,多少卻也轉化成「拔妻俱樂部」之類的經驗與印象――真可謂兩刃之劍。無論如何,當我在西門町影院中看到田徑場上的羅進一接受蝦餃校長(許威廉飾)頒獎那一幕時,不禁心潮起伏。如果沒有善心、理想和「江湖義氣」,這所學校哪怕多「貴族」都好依然乏善足陳,而羅進一這般的窮小子也不可能成為傳說。
稍後讀到不少《歲月神偷》的觀影文章,皆以正面評價為主,一些網友甚至說看到流下眼淚,我剩下的三分疑問才終於冰釋。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想這部電影的敘事明快、演繹可親,除因羅啟銳的編導才華外,張婉婷的監製之功也是關鍵。因此,《歲月神偷》縱然主題「小眾」,仍可成為香港情懷、地道文化的佳例。如此態度,對於並非影視從業員的我來說同樣具有重要的示範意義:雖然要具備情懷,但不僅在撰寫《女仔館興衰》一類的校史著作時應保持客觀而清醒的立場,在從事專業研究時也絕不能一味「賣花讚花香」,而是盡力做到「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
(圖片來源:Kelvin CT Lau)
轉眼《歲月神偷》已上映十多年,飾演祖母的夏萍於2019年去世了,飾演餃叔的許威廉師兄於2020年去世了,只是沒想到羅導也走得那麼突然。片中,任達華飾演的羅父有句名言︰「鞋字半邊難又半邊佳,所以人生總是一步難、一步佳。」如此「拆字道白」,無疑是羅導匠心獨運。逝者已然吞聲,生者命亦隨減。如果我們在剩下的人生中把「難」視為一種心態,小心邁步,那麼每一腳都會是佳步。
口占七絕三首曰:
其一
心中有火肺虛寒。冷熱無差咳未安。
對治何須大哉問,生啤索性一杯乾。
其二
有人之處即江湖。座次梁山不可無。
開得拔妻俱樂部,三娘豈必讓眉鬚。
其三
萬山踏破賴芒鞋。行路半難猶半佳。
若是生來盡藍血,何從孤島說情懷。
2022.07.03.
適逢先外曾祖一百三十冥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