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全港公園動手術——2004年對聯置換事件一瞥

其他 | by  陳煒舜 | 2023-04-25

千禧年時,佘汝豐老師在中文大學「詩選及習作」課上講過一則故事:他有次到九龍寨城公園遊覽,在某處觀讀鐫刻的文字。一位老翁走過來對他說:「文字都不對、都不對!」佘老師點了點頭。老翁見狀很欣喜,問道:「你也懂?你也知道文字不對?」佘老師微笑回答:「懂一丁點吧。」講到這裡,同學滿座粲然。由此可見,寨城公園落成初期新鐫的詩詞聯語出現問題,已有市民覺察。


不久後的2002年10月1日,香港康文署組成「中文評審顧問委員會」,成員包括了四位來自本港各大專院校的教師,亦即何文匯教授(中大)、劉衛林教授(城大)、黃坤堯教授(中大)與韋金滿教授(浸大)。幾位委員皆曾長期擔任香港公共圖書館自1991年開始舉辦之「全港詩詞創作比賽」的評判,於詩詞聯語格律允稱專家。2003年,評委會為康文署轄下十八個公園中的對聯、匾額、橫額及其他文學作品進行評審建議。委員於2003年先後三次造訪康文署的公園,發現其中九個公園內共廿二副對聯、一個匾額及七項其他文學作品有可改善的空間。評委會建議署方分兩階段進行改善工程。第一階段是為九龍寨城公園的對聯進行改善工作。第二階段將為其餘康樂場地內的文學作品進行改善工程。這些場所包括:荔枝角公園第一期、荔枝角公園第三期(嶺南之風)、鴨脷洲體育館、港灣道花園、園圃街雀鳥公園、斧山道公園、沙咀道遊樂場、馬鞍山亭等處。


各委員的評審意見,主要是就格律而論,包括格律不合、對仗不工、用字不當、犯孤平等方面,亦偶爾就論文字內容,包括語句不佳、格調低、文句劣等方面。評委會只對作品進行審議,並提供改善建議,未有深究作品出於何人手筆。而這些物品是在多年前建設各公園時加設的裝飾,署方並沒有個別對聯裝置費用的紀錄。以九龍寨城公園為例,其建築初期之詩詞聯語,需要移除者共有十五件/處(不計題匾及古人作品)。新聯共計十副,是由評委會邀請名家,每人提供一副對聯,以供委員會選用。當年4月22日,《壹週刊》登載題為〈政府附庸風雅浪費公帑〉的報導,引言云:


「縱目獅山遠,仰首明月高。」這副懸掛在九龍寨城公園的對聯,驟看意境深遠,但原來平仄不符,雖然只有國學水平甚高的人方懂得「抽秤」,一旦被發現,卻凸顯香港的文化水平低落。特區政府最近終於知醜,除臚列全港十八個公園共二十二副失格楹聯,還找來正音專家替換新聯,無端浪費公帑約二十九萬。


在不諳格律者眼中,如此舉措固然浪費公帑,對於撰寫者的情感也不無傷害。不過,撰寫者採用的本為詩詞聯語形式,而完成的作品竟不符合格律規範;如此縱以「雅俗共賞」為說,恐亦不得。尤其九龍寨城在兩岸四地甚為知名,遺址所興建之公園也參與了香港國際形象之建構。若因園內詩聯撰寫不慎而產生格律訛誤、進而貽笑大方,香港所承受的損害就遠非木石毀棄之費用可以彌補。事件發生當年,那些有問題的對聯已懸掛甚久,撰寫者往往難以詳考,遑論與之商量修改;因此,直接置換不失為一種簡單而穩妥的辦法。而在本文中,筆者會從當年遭置換之作品中略舉數例,逐一分析其格律缺失,並提出修訂建議,既為來者昭示鑑戒,也為初學撰寫對聯的人士提供參考。


圖片 1


前引《壹週刊》提及的五言聯,原本掛在九龍寨城公園的邀山樓,茲標示該聯平仄如下:


縱目獅山遠;

仄仄平平仄


仰首明月高。

平仄平


上聯「縱目獅山遠」之基本句式為「仄仄平平仄」,十分穩妥。下聯之基本句式則宜為「平平仄仄平」,與上聯相對。然而,下聯敗筆在於「仰首」,第二字應平而作仄,導致全句失律。(底線標示為平仄訛誤處,斜體標示為可平可仄之處,下同。就粵語九聲而言,一、四聲為平聲,其餘七聲皆為仄聲。)筆者初步修訂成:


縱目獅山遠;

仄仄平平仄


昻頭桂魄高。

平平仄仄平


「仰首」如果改為「昂頭」、「抬頭」,乃至「仰頭」、「舉頭」或「舉眸」,平仄便合。若再論詞性,「獅山」、「明月」縱皆為偏正結構,「獅」、「明」二字各用以修飾「山」、「月」二字,但「獅」為名詞,「明」為形容詞,詞性並不相同,充其量只能算做「寬對」而已。「明月」或可改為「桂魄」、「蟾月」等,「桂」為植物,「蟾」為動物,與「獅」對偶更為工整――當然,有朋友也許認為「蟾月」對普羅大眾來說較為生僻,不及「明月」。一旦保留「明月」,「獅山」大概就要改為「青山」之類;如此一來,聯中地標性的內容就不得不被移除。粵語所謂「針無兩頭利」,誠然。


《壹週刊》又引述評委何文匯教授的話道:「『大鵬驟看舞紅日,飛虎咆哮動引擎』的對聯,『驟看』與『咆哮』,『紅日』與『引擎』均出現對仗問題。而且機場已遠,啟德再看不到上述景象。」此聯的平仄,筆者也標示如下:


大鵬驟看舞紅日;

平仄仄仄平仄


飛虎咆哮動引擎。

仄平平仄仄平


「大鵬」固然指大鵬灣,也兼喻飛機;與之相對的「飛虎」令人聯想到抗戰時期的空軍飛虎隊,其構思自有巧妙處。上聯的基本句式為「平平仄仄平平仄」,「大」字以仄聲居平聲位,無妨。「看」字亦必須讀仄聲,方能合律。「舞」字也以仄聲居平聲位,雖然較為少見(如李白詩「此地一為別」之「一」),但前人猶能接受,或稱為「單換詩眼」。下聯之基本句式,相應作「仄仄平平仄仄平」,文字的平仄並無問題。但觀乎詞性,下聯使用「引擎」一詞,雖然尖新,帶有本土色彩,卻也存在問題。考「引擎」本為晚清民初上海的洋涇浜英語單詞,由engine音譯而來;後傳至香港,粵語因而沿用至今。然就字面而言,「引」、「擎」皆為動詞,可謂並列結構(傳統稱為「蜆殼詞」,以其如蜆殼之兩扇,全然相似);再考慮其外來語因素,充其量只能視為連綿詞(一如「玻璃」、「琵琶」等)。與之相對的「紅日」卻為偏正結構,「紅」為形容詞,作定語修飾名詞之「日」,如此屬對不無寬汎之感。又下聯「咆哮」為連綿詞作動詞,而上聯對應之「驟看」乃偏正結構,「驟」為副詞,修飾動詞「看」,兩兩相對有失妥貼。且「咆哮」一詞有兩義,其一為怒吼,唐代常建〈空靈山應田叟〉詩:「日入聞虎鬥,空山滿咆哮。」其二形容人氣勢勇猛剛健,如唐代白居易〈漢高祖斬白蛇賦〉:「一呼而猛氣咆哮,再叱而雄姿抑揚。」但在今日,此詞往往帶有貶義,如「大聲咆哮」、「咆哮如雷」等,最好避免不必要的歧義。此聯建議修訂為︰


大鵬直上追風日;

平仄仄平平仄


飛虎高吟動引擎。

仄平平仄仄平


「直上」、「高吟」皆為偏正結構,第一字為副詞,修飾第二字的動詞。「直上」出自〈逍遙遊〉:「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高吟」出自李白〈猛虎行〉:「朝作猛虎行,暮作猛虎吟。」大鵬所摶之扶搖為旋風,而「風日」為並列詞組,與「引擎」差可對仗。


哲心總共詩心好——關子尹教授詩集《我心歸隱處》讀後


圖片 2


又如荔枝角公園三期「嶺南之風」,原有一副八言聯:


苦心構園,難盡人意;

平仄平,平


寄情翰墨,但得自然。

平仄仄,仄仄


一般來說,八言聯中每聯有兩個複句,格律當為:「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此聯之上聯第一複句之「心」以平字居仄位,第二複句之「盡」以仄字居平位,皆失律。此外,但凡「仄仄平平」的句式,第三字當保持平聲,不宜用仄聲字。然此聯「構」、「自」二字皆為仄聲,不佳。就詞性與文法而言:「苦」為形容詞,「心」為名詞,「苦心」為偏正結構。「寄」為動詞,「情」為名詞,「寄情」為動賓結構。「構」為動詞,「園」為名詞,「構園」為動賓結構。「翰」、「墨」皆為名詞,乃並列結構。「人意」、「自然」皆偏正結構,但詞性對仗仍不工穩。因此,筆者建議修訂為:


著意林園,差孚人望;

仄仄平平,平平


寄情翰墨,但得天然。

平仄仄,仄仄平平


「著意」、「寄情」皆為動賓結構,「林園」、「翰墨」皆為並列結構。「人」、「天」可謂正對,「望」、「然」皆有動詞色彩。如此屬對,似更熨貼。此外,原聯用「難」字,把話說死了,似乎不宜;「差」為勉強之意,自謙之餘也不失自信,詮釋空間更大一些。


圖片 1


再如港灣道花園中,有兩處作品遭到置換。第一處云:


月來一池水;

仄平


雲起一天山。

仄仄平平


這兩句大概出自清代鄭板橋詩:「萬里隔間關,回鄉鬢已斑。月來滿地水,雲起一天山。」所謂「月來滿地水」(格律為三仄尾),是指銀白的月光照耀之下,整片大地都似乎有蕩漾之感。「雲起一天山」則謂天上雲起之際,朵朵白雲都有聳立之貌,宛如座座高山。誠然佳句。此處改為「一池水」(格律為單拗),似乎要表達月光照滿水池,令整個池面看上去就像一輪明月,也自有其意趣。可是上下聯「一」字重出,對聯並無此作法,倒不如沿用鄭詩的「滿」字而作「月來滿池水」。否則,猶可改為「月來半池水」,蓋明月亦有陰晴圓缺之美也。第二處云:


靜念園林好,

仄仄平平仄


人間良可辭。

平平仄平


此二句出自東晉陶淵明〈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林二首〉其二。我們知道,聲律論產生於南齊永明年間,而晉宋之際,格律詩尚未出現。陶公此二句皆為律句,可謂巧合。饒是如此,兩句在文法上卻並無對仗關係。一般來說,從前人詩作中擷取兩句成為門聯、楹聯,大抵都是現成的對仗、對偶句,如前文所言「月來滿地水,雲起一天山」即是。又如唐人高適〈古樂府飛龍曲留上陳左相〉,雖號稱「古樂府」,實為五言排律。其中有一聯:「天地莊生馬,江湖范蠡舟。」對仗工整,故近世商家或懸掛於店舖大門。


如果前人的佳句本來並不對偶,則要考慮使用集句的方式。如清人梁章鉅《楹聯叢話》卷十二記載,杭州湧金門外藕香居茶室有這樣一副門聯:


欲把西湖比西子;

仄仄平平仄平


從來佳茗似佳人。

平平平仄仄平平


上下聯皆出自蘇軾詩。〈飲湖上初晴後雨〉:「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茶〉:「仙山靈草溫行雲,洗遍香肌粉未勻。明月來投玉川子,清風吹破武林春。要知冰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戲作小詩君勿笑,從來佳茗似佳人。」可見這兩句在各自的原詩中皆不對偶,一旦集在一處卻珠聯璧合。換言之,即使原詩中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戲作小詩君勿笑,從來佳茗似佳人」再怎麼美妙都好,卻畢竟不是對偶句,內行人還是不會把它們直接當成門聯或楹聯掛起來的。


根據以上所舉五副對聯的相關討論,我們可以從錯誤中學習,進一步了解對聯知識。作為詩詞文化的重要組件,對聯似乎烙上了較為顯著的傳統精英色彩。誠然,舊體詩聯發展到今天這個後現代思想盛行之世,似乎已窮極了變化。現代人有些詩作老氣橫秋,的確陳腐可厭。因此,筆者並不反對以輕鬆與通俗來解構如此「傳統精英色彩」,這也正是筆者不時會以語體文或粵語來撰寫「聶紺弩體」――白話打油七律的原因之一。殊不知古希臘每一個悲劇作家,都同時是喜劇作家。以此為證,作者根本無須畏懼喜劇意識,擔心它消解了自己作品中的悲劇性、嚴肅性、崇高性。


然而另一方面,假使但凡看到詩詞聯便輕率地嗤為陳腐、不分好歹地加以「解構」,則是過猶不及。若說寫詩詞聯像成年人參加晚宴、必須精心裝扮,寫打油詩就有些像小嬰兒上街,怎樣穿都可愛。可是風氣再開放,成年人也未必適合以小嬰兒的裝束去參加晚宴,一如我們不能以時代進步、詩詞聯過時為理由而隨意塗抹拼湊。自家的門聯、揮春怎樣寫,各有自由,但像廟宇、園林、燈會等傳統場所、場合中的門聯、楹聯出錯,就只能貽笑大方了。能不慎之哉!粵語七律打油曰:


人生起落仄還平。成世邊能做巨嬰。


晚宴週身踢死兔,晨光幾線聽新鶯。


遊園易悟有為法,出律難逃無影燈。


天籟調聲原淺顯,揮毫唔怕四圍騰。


2023.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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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煒舜

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著有《林雲銘及其文學》、《明代楚辭學研究》、《從荷馬到但丁》等專書,學術興趣主要在於中國古典文學、神話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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