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榦生機看不足——「吳冠中.速寫生命」觀後散記

藝評 | by  陳煒舜 | 2022-06-16

最早知道吳冠中這個名字是在高中時代,但並非因為美術。那一年我剛考完會考,打算創作一篇以祖父為原型的短篇小說,於是開始蒐集資料――此時距離祖父辭世已經六七年了。抗戰時期,祖父就讀西南聯大,晚年偶爾會談及大後方的往事。我那時太小,根本不懂得怎樣提問,很多故事於焉隨著祖父過早的辭世而永遠失傳。創作小說固然出於補償心理,但祖父留下的故事破碎支離,使我不得不另覓其他資料,完足情節。當此之際,我在一本散文合集裡讀到吳冠中(與祖父同齡)的〈憶初戀〉。編者寫道:「吳冠中,著名畫家,他的畫被許多國家珍藏。年近古稀,畫家『老夫聊發少年狂』,用青春和愛心回憶起五十年前那場令他終身難忘,也令讀者感嘆不已的初戀……」





1938年,日軍對華東地區鯨吞蠶食,就讀杭州藝專的吳冠中輾轉流徙,隨校在湘西沅陵暫駐。十九歲的吳冠中患上腳瘡,成了醫院門診部常客。為他換藥的是一位文靜、內向的年輕護士,每次都默默低頭擦洗瘡口、換新藥、紮繃帶。吳冠中因過於靦腆,不敢結識對方。後來他在流徙中,千辛萬苦才打聽到那位護士叫陳壽麟,南通人,二十一歲。可是兵荒馬亂加上陰差陽錯,怎樣寫信也聯繫不上。在篇末,作者太息道:「不知……分別50年的她今天在人間何處!」這句話予我以莫大的震撼。我不但感到那遙遠的過去頓時與當下聯通而鮮活起來,也感嘆如果沒有親身經歷過那個年代,便難寫出像樣的作品。創作小說的念頭雖然打消,但我從此便開始留意吳冠中的畫作。

和很多不諳畫理的人一樣,我那時最喜愛吳冠中筆下的江南,小橋、流水、人家,白牆、紫燕、繁花。那些紅的、黃的、綠的色點,或星羅棋佈,或稀疏寥零,似散似聚,若近若遠,每一滴顏料都是一個生命的奇點,洋溢著清新的喜悅,閃爍著希望的動能。再如吳氏所繪荷花,無論盛放的紅蓮,還是枯死的殘荷,都依然點上幾筆綠點,生機乍出。讀到六朝民歌〈西洲曲〉的「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兩句,我也會覺得如此景象唯有吳冠中才畫得出來。

本科最後一學期,課程尤其繁重。有次在碧秋樓電算中心(那時並非每位學生都有個人電腦)趕工至時夜將半,有一位女生與我同路下山,一起乘坐九廣列車回家。她的住處有兩座毗鄰的高樓,間距極近,夾出一條狹窄的小巷。那晚走到「巷」口,她說:「送到這裡就好。」然後就走了進去。此時已是凌晨,我站在「巷口」望過去,兩座高樓的燈火多已熄滅,一片漆黑之中,隱隱看到高樓間那一線深紫色的夜空;這像極了吳冠中畫筆所詮釋「深巷明朝賣杏花」的詩意――不過這幅畫是一張尚未沖曬的底片罷了。我甚至驟然感到,那一線夜空就是書脊,兩側高樓則是左右展開的書頁。於是我寫下這樣的句子:


揮揮手

你走進一冊

子夜吳歌



誠然,若問這本書是什麼內容,我相信非〈子夜吳歌〉莫屬。一闋〈子夜吳歌〉,便足以為吳冠中的江南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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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2020年底的「吳冠中.速寫生活」展覽後,香港藝術館近期又舉辦了題為「吳冠中.速寫生命」的續集,展場以吳冠中的《漢柏寫生原稿》為主角。該畫長度超過三公尺,是畫家在1974年對蘇州司徒廟前四株千年古柏的寫生。司徒廟相傳為東漢大司徒鄧禹(2-58AD)歸隱處,後人奉鄧禹為神明,居所也日久成廟。這四株相傳為鄧禹手植的古柏,先後遭遇雷殛而枯木復生,開枝散葉、盤根錯節,直至今日。漢柏古怪清奇的姿態,當下便讓吳冠中感受到大自然的律動和內藴強勁的生命力,並賦予他靈感。從此,古柏成為吳氏創作的重要母題。

吳冠中強調寫生的關鍵在於「生」,也就是捕捉生命的瞬間。當觀者面對這幅不可湊泊的長卷,未必能想像畫家當時是怎樣在繞樹三匝後,於橫看成嶺側成峰的感悟中將段段速寫拼接為一片渾淪。所謂樸散則為器,生命力是抽象而無形的,生命卻是具象而有形的。因為是速寫,畫面並無吳氏招牌的色點,只有白底黑墨,樹紋是墨線、樹洞是墨斑、樹葉是墨點――明明畫的是具象的柏樹,端詳之下卻驀地產生一種抽象感。畫家在古柏身上擷取、展示這種抽象的生命力,讓我們知道宇宙萬物莫非同源,也必將復歸於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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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場展出的還有《泰山唐槐》、《戒臺寺臥龍松》等,可見吳氏對樹木寫生的偏好。而《鄒縣孟廟老槐》則在寫生的基礎上灑上了幾滴綠點,望之可愛。至於《老樹森林》、《甦醒》和《聽驚雷》皆為水墨紙本,或設色或否,靈感顯然都來源於古柏寫生。《老樹森林》的枝榦深黑淺灰,形影相隨、遠近相生,富於層次感。《甦醒》的線條更為抽象,但仍可尋繹那樹輪相糾、林木茷骫之致。這兩幅作品的色點,點出了生命的繽紛。而《聽驚雷》則在大片漆黑中透出幾塊白斑,正是《周易》震卦中層陰之下那一抹恆動不息、桀驁不馴的陽爻。而另一幅油彩布本的《補網》,漁網、海灘的線條依然孳乳自古柏,論者多有齒及,不必贅言。

此外,另一展場以「行行重行行」為主題,展示了多位藝術家的作品,透過不同媒介來探討「藝術即修行」的概念,其中也包括了吳冠中的畫作。如《人體》與《嶗山海邊石》在線條上的一致,儼然扣合著啟母石或《聖經》中羅得之妻的傳說。《晝夜》將老樺樹的左右側進行明暗對比,將晝與夜並置於樹榦兩邊,令人聯想起「去者日以疏,來者日以親」的詩句。在如此脈絡下,周綠雲的《意轉穹蒼》、夏碧泉的《鐵鳥》、韓志勳的《破圓》、陳福善的《眾生相》等等,都彷彿共同繡出了一條生命律動的曲線。



誕生——在香港藝術館觀波提切利畫展有感





韶光荏苒。我雖並非吳冠中的超級畫迷,卻因前文所述的緣故,其畫其文成為我重要的精神資糧。2010年6月,吳冠中以九十一歲高齡辭世,我偶然瀏覽資訊,發現吳冠中的初戀竟然還有後續。那篇〈憶初戀〉在1991年發表後,多次轉載。有人透過雜誌編輯部聯繫上吳冠中,這人便是陳壽麟之子。陳壽麟此時年屆八旬,早已退休。讀到吳冠中的文章,她才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非常感動。吳冠中再度提筆致意,陳壽麟回函告慰,並惋惜地說當年的那些信件實在一封也沒收到過……看到這裡,不禁嘆息不已。從首度閱讀〈憶初戀〉至今,多少年過去,而我要直至吳氏辭世後才得悉這段後續,這難道不是自己的粗心嗎?但轉念一想,如果太早知道後續,〈憶初戀〉在我心中的震撼力也許未必會長久綿延下去了。烽火紛飛的年代,發生過多少這樣的故事!只是願意像吳冠中那樣發少年之狂、以文字將之記錄下來的,又有幾人?而吳文多次轉載、被人看見也不為無因:在這個意義上,丹青為質、字句為文,文以待質,古今中外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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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距離吳冠中辭世,又過了十二年。展覽中看到他在1974年的寫生題字,特別強調四株古柏「被雷劈倒後復甦」,我不由想到:老榦發新枝,豈非預言著畫家日後與初戀對象的重拾聯繫(雖然容貌、處境與關係皆已改變)?儘管在歲月流逝中,每個人的記憶可能都將褪化為黑白圖像,但那一路走來的軌跡,就是一道道具有生命力的線條。當我們在午夜夢迴中聆聽過去的聲音,不妨為這些黑白圖像灑上些繽紛的色斑與色點吧。調寄〈醉花陰〉曰:


枝榦生機看不足。

古柏森虬曲。

何處是天倪,

點點斑斑,五色晴風淑。


青瓦白墻春可掬。

夢裡江南綠。

相識燕歸來,

光影連波,橋上人如玉。



2022年端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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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煒舜

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著有《林雲銘及其文學》、《明代楚辭學研究》、《從荷馬到但丁》等專書,學術興趣主要在於中國古典文學、神話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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