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孝萱,臺灣輔仁大學中文所博士副教授,佛光大學文學系前系主任、林語堂故居首任執行長,元培學堂文化有限公司創始人董事長)
打開臉書,看到老同事陳煒舜教授發了這樣一段文字:
……另一次,久病歸來的前主任趙孝萱老師開車帶我們三個「街坊」到羅東吃烤鴨。回校途中,孝萱說:「我們真像一家人呢,潘媽、陳弟,還有黃……叔!」德偉老師隨即說:「嘿,我才不當劉備,哭哭啼啼太窩囊!」孝萱答道:「你不肯當黃叔,我就只好叫你黃大叔了!」大家聞言大笑。
這個場景我已記不太清楚,但當時佛光大學文學系同事間互動的那種令人懷念的溫馨,卻從這段文字中透發出來。當煒舜告訴我,黃德偉老師在香港瑪麗醫院於心臟手術後不幸逝世,我感到十分意外。
1999年6月,我從輔仁大學博士畢業,幾個月後拿到副教授證書。接著隨龔鵬程教授做博士後研究,當時他已受星雲大師委託籌建佛光大學,我也同時參與了最初的建校規劃。2000年9月,佛光文學所招收第一屆研究生。2001年底我銜命代表學校接下台北林語堂故居規劃案,因表現備受肯定,2002年中期,龔鵬程校長辭去兼任的文學所長一職,要我繼任。當時文學所的教學方針是中文為主、西文為輔,但當下教俄國文學的李明濱老師是兼任、懂法文的馬森老師要隔週上課,必須找一位專任教授。因此,他從香港物色了一位退休教授――黃德偉老師。德偉老師是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Seattle)比較文學博士、前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系主任,對於中西文學都有深厚的研究。他是香港比較文學界的先驅人物,中國大陸不少大學中比較文學系的學科建設,當年都曾向德偉老師諮詢請教。更重要的是,他大學部就讀於臺灣大學外文系,當時還曾創辦星座詩社、發行詩刊、出版詩集,既了解臺灣情況,也符合我所的發展理念。只有一點:這位老師平時很爽直,但發起脾氣來就十分火爆。
2002年9月。德偉老師正式到佛光文學所履新。他講話的粵語口音有點重,但英文說得很好聽。他的確學識淵博,慷慨豪爽,可說是快人快語。我清楚記得,他在所辦從助教明莉手上拿到第一份薪資單時,就說:「啊,才臺幣八萬哦?我在香港拿的是港幣八萬!」其實他在港大退休時,月薪已經港幣十幾萬了,說八萬只是為了營造戲劇效果。有人聽不懂他的玩笑話,跟他說這份薪資在臺灣已經很不錯了。他回答說:「我還要供我的兒子到牛津去讀書呢!」人家又問:「令郎讀的哪個系?」他說:「嗯,目前剛要讀小學。」當時有人聽到,不禁竊笑。但二十年後的今天,德偉老師的公子君榑正在劍橋大學亞洲及中東研究所攻讀博士班。今昔相比,可見德偉老師不僅教子有方,而且對孩子、對自己充滿信心。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一般來說,臺灣的新大學、新系所要過好一段時間才會獲得教育部批准,有開設博士班的資格。但佛光文學所開辦第二年就設置博士班,取錄了徐錦成、簡文志、楊宗翰三位博士生。這正是因為龔鵬程校長禮賢下士,從世界各地請來好些大教授、老前輩、英雄豪傑,像馬森、李明濱、楊松年、黃德偉、黃維樑、朱壽桐、曹順慶、周小儀等等教授都是。不過,這些老師每個人都是個性各有各的,學問和能力也是各有各的。我當時接任所長,覺得其實一個系所,如果有這麼多各各不同、頭角崢嶸的人物也是挺好的。所以,我把自己設定爲替大家服務的公僕角色,居中調和、穿針引線。因爲我對他們都很尊重,很能夠欣賞他們的好,因此我覺得自己所長任內,老師們應該都很開心吧。德偉老師跟我的互動也是不錯的。
由於德偉老師要求嚴格,不符期待往往會當面責備,所以不少學生都很害怕他。也許他的腦筋轉得很快,粵語口音又比較重,學生有時被罵了還霧煞煞的不知道自己問題在哪裡,感到既無釐頭又委屈,有時候會到我這裡來訴苦。這時,我就會勸他們說:「德偉老師其實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只是菩薩心腸、雷霆手段而已。」德偉老師嘴巴的確不饒人,可是他心地其實很好,所以我會說他是很典型的「面惡心善」。我甚至覺得,像他這樣「惡」如雷霆還真不容易呢,因爲一般人做不到這一點。他屬於特別直率的那種人,對學生也好、同事也好,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完全不假惺惺、故作姿態。對於信奉的理念,德偉老師勇於自信,講話極其直率,與人爭論時不屈服、不妥協,不假辭色、毫不委婉,甚至不給人留面子。這也是德偉老師突出的人格特質,獨特鮮明,與楊松年老師的隨和完全不同,有如霄壤――當然,松年老師同樣有擇善固執的一面,只是不太顯山露水。而德偉老師呢,應該說是剛好與鄉愿相反的另一個極端,這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因此,我最記得當年時常擔任德偉老師和學生之間的溝通角色。我常說,德偉老師為什麼那麼兇呢?他的真實意圖並非要把大家嚇壞,而是恨鐵不成鋼啊!後來,文學所開辦了大學部,大學部的學生就特別喜歡德偉老師,覺得他像個老頑童,愛一個人溜出去看電影,會和學生分享甜食,大一文學英文課的第一名還能獲得獎品,所以大家跟他起了個可愛的外號叫「火爆浪子」。顯然,同學們終於感受到他的菩薩心腸了。
德偉老師的夫人張澤珣老師給人的感覺很溫暖。她是天津泥人張藝術世家的嫡系傳人,雕塑繪畫和信仰研究方面都很有造詣,香港中文大學宗教系博士畢業後就一直在澳門大學任教。我曾邀請她來佛光給講座,她還送過我一冊她陶藝的作品集。提起德偉老師,她就說:「哎呀!」意思是他的性格就那樣子,既表示理解又有點沒辦法的感覺,且嗔且愛。
2005年上半年,潘美月老師接任所長。開篇時所說到羅東吃烤鴨,就在這個時節。可惜的是當年暑假,我就離開了佛光大學,步入人生的新里程。而德偉老師此時與潘老師、煒舜老師等幾位同事建立了很深厚的友誼,後來他還繼潘老師之後擔任過兩年文學系系主任。這些故事很多都記錄在煒舜的懷念文章〈閎中肆外足千秋〉中,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找來看看。
2009年,德偉老師從佛光再次退休,到澳門依妻而居。我那時在北京工作,途經澳門時和他們夫妻倆聚餐過。澤珣老師說:「這個德偉呀,雖然人生經歷那麼豐富、見過那麼多大世面,退休後卻最喜歡談他自己在佛光的往事。」我聽到後,真切地感受到他對佛光的厚愛與歸屬感。德偉老師近年的身體一直欠佳,這次在疫情中從澳門轉介到香港來動手術,本以為病情能夠好轉,誰想到天不假年。我唯有祝願雷霆手段、菩薩心腸的黃德偉老師在天堂一切安好!
2022.07.06.
(標題為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