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香港有過老虎。樂富舊名「老虎岩」,因該處山頭洞內有老虎出沒;最著名的應該是1915年3月的「上水之虎」;虎長達兩米六,重一百三十一公斤,咬死三人,最後為警方獵殺,虎頭製作標本,先後於中區大會堂、舊中區警署展出,最後於1988年歸山頂香港警察博物館永久收藏——巡迴展出,大有威震四方之意;難怪,老虎咬死的,包括一名警員;得罪差人都沒有好下場,從來如此。
老虎錯在天生威風,這種昂然的姿態本身就讓人看不順眼。周處、武松打老虎,尚算赤手空拳的「隻揪」;把老虎困起,訓練牠成為馬戲團中的特技演員,是現代人對動物的長期謀殺。然而老虎其實和人一樣,只想自由生活。1942年,赤柱有老虎從馬戲團逃出;1974年,長居動物園的「虎王」從荔園逃逸,兩者皆難逃被槍斃的命運;美麗毛皮被保留下來,世世代代顯示打虎者的威風。赤柱天后廟的虎皮已發黑難以辨認,仍為鎮廟之寶;至於特朗普家中那幅鋪在地上的虎皮,自然是用錢買來的。在現代社會,有錢就是英雄,美國的打獵隊伍,說穿了就是富豪俱樂部,一擲千金,買起前殖民地的森林、物種,帝國風情與土著的志氣,這樣而已。
香港位處華南,然而華南虎早已絕跡,幾年前,一對行山夫婦,聲稱在馬鞍山一帶見到老虎身影,後來證實那是野生豹貓。老虎長大堅壯,聲如洪鐘,毛皮黃黑相間;豹貓身形類近一般家貓,身上是圓點豹紋,兩者差異極大。若有人把老虎與豹貓混淆起來,只能說明其常識之匱乏—坦白說,我對那隻豹貓是否「野生」也感到疑惑;有記者曾在馬鞍山設置野外攝錄機,一個月後收回,只錄得野豬、箭豬,沒有貓,更沒有虎。事實上,豹貓已成寵物圈新貴;在香港,飼養豹貓須向漁護署領取「特別許可證」,但寵物店也有混有家貓血統的豹貓出售。義工告訴我,虎紋貓出領養一向很受歡迎,很快便找到飼主。虎紋貓就是看起來像迷你老虎,讓人又愛又恨,只好供奉家裡,甘願成為貓奴。寵物向來只是城市人的心靈需要,而非動物的合理歸屬。
(二)
我先後養過兩隻虎紋貓,第一隻原本在村裡流浪,間中就見牠在路邊巴士站出現,很瘦;間中有人給牠餵些剩菜剩餸,有一次是一堆爬滿螞蟻的白飯。某個晚上,貓被村狗圍攻,好心的路人趕走了狗,報了愛協。家人恰巧經過,恐怕成貓難逃一啪之命運,遂帶回家飼養。翌日,我們帶貓到診所,牠當場就嘔了一條十幾厘米長的寄生蟲出來,驗血結果是街貓常有的貓愛滋,只要不病發,亦可平安度日。我們便為貓取名「阿奀」,就像劉姥姥說的,「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希望牠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阿奀骨格大,面橫,身上黃白相間的花紋,白鼻子,額頭呈M字,四蹄踏雪,手腳粗壯,虎威十足;絕育後再加上好食好住,變成一頭圓滾滾的胖虎。牠也稟承虎性,心情好時跳上人大腿撒嬌,然而你休想主動抱牠攬牠,牠準會連爪帶掌送你一巴。剪指甲餵藥更是天荒夜談;堂堂村中猛虎,若不自帶霸氣,早死了幾百遍了,豈容人類侵犯﹖有次餵貓姨姨來訪,強行把阿奀抱起,跟牠對望了一會,說:「這隻貓,從來沒有忘記過往的屈辱!」
我們不知道那些「過往的屈辱」是甚麼;貓生如人生,經歷的不外乎是焦慮、懷疑、不安與愛。我們希望阿奀記得的是愛;然而自由與愛總是不可兼得,有了愛,便有了羈絆,有了牽掛。與人同居,阿奀免不了絕育,除求診外不再外出;我們無法得知牠是否對這種生活感到滿意,只知自己已盡力給牠最好。而阿奀也由以往吞吃螞蟻白飯的街友變成講究品味的中產階級,貓糧不合口味,牠會咬起玩具球,放在糧碗上,以示伙食欠佳;妹妹彈巴哈,牠也跳上三角琴,搖著尾巴打拍子—小提琴是不行的,牠會來回尖叫,抗議噪音。動物對人類的認同,始於牠認為人類可以溝通。我們很高興得到一隻大貓的認同。
阿奀患有貓愛滋;即或後來衣食無憂,仍不免因免疫力問題引致牙肉長期發炎,最終患上淋巴癌;這是許多街貓的宿命。先是拔掉牙齒,成為「無牙老虎」,後因腫瘤與腸糾結,十多天內做了兩次剖腹手術。生命的臨終,奀不改老虎本色,依舊拒絕餵藥,拒絕打皮下水。我們以為牠將逐漸衰弱而去,牠卻在某個下午猝然而逝。因為死得快,軀體來不及枯萎,虎紋依舊鮮明亮麗;牠的尊嚴是留給我們最後的禮物。
(三)
奀走後,我心心念念要養另一隻虎紋,最好有奀的血統—其實不難,奀來自村,村裡的貓很多還未絕育,只要隨便抓一隻虎紋的,再告訴自己那是奀的後代,相信這是事實,便可以。
因此,當村裡的義工抓到盼盼時,我便知道牠是奀的孫子。那時盼盼才四個月,體形相對纖瘦,面較尖,身上白色的部分比奀少些,手腳、鼻子都是橙黃色的。到了義工的家,當時盼盼在貓樹上睡覺,我想也不想便抱起牠,塞進籠子中走人。後來才知道那是義工第一次抓到的幼貓;她看著我們離開的背影,哭了起來。現在回想,帶盼盼回家的過程確實有點粗暴;牠從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離開了熟悉的環境,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
或許正因如此,盼盼一直不太黐人;牠從沒主動跳上人類的大腿(不像奀),剪指甲倒是很乖(也不像奀)。用一隻貓取代另一隻貓,就像用一個人取代另一個人那樣,註定徒勞無功。盼盼和阿奀最相似的,是那一點屬於老虎的傲氣:牠會上床,但不跟人睡;人來了,牠便走。還有就是不讓人抱。你勉強把牠抱上手,牠會掙扎。這一點像奀。
「我不是寵物。」盼盼彷彿在說,「我只是你的室友。」
我想,在老虎眼中,地球是個大房間,動物和人也只是室友的關係,理應保持距離,互相尊重。虎紋是否美麗,不過是人類眼中的主觀審美;對老虎來說,那本來是實用的保護色—老虎的原居地是叢林,白黃黑相間是為了獵食時掩藏自己,同時躲開獵槍的追捕。然而人類總是寂寞,需要溫暖的毛髮,與軟綿綿的肚皮。獵殺和飼養,說穿了都不過是馴服;但馴服除了在皮鞭下跳火圈,也可以是《小王子》裡的狐狸說的「彼此需要」。這一點,虎紋貓大概比馬戲團的老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