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虎中作樂】歷史之虎

散文 | by  譚家齊 | 2022-02-09

十五年前暑假往訪日本京都的泉屋博古館,特意細賞鎮館之寶青銅名器「虎卣(音友)」,當時的戒懼疑惑,至今仍未舒解。這件在清朝末年出土於湖南的酒器,將虎與人兩種地表最兇殘的動物,置於這個驚心動魄的藝術表象當中,究竟有何立心呢?


現代中國學者多主張此器應命名為「虎食人卣」,將器型解讀為「虎前爪抱持一人,人朝虎胸蹲坐。一雙赤足踏於虎爪之上,雙手伸向虎肩,虎欲張口啖食人首。」這種看法也許跟百年來中國人對自然的理解有關,因為多難的禮儀之邦,認定老虎是難以馴化的猛獸,根本不可能與人和平共存。於是人類在虎口前,只是無助的獵物。對於這個血腥的解讀,我感到的不是恐怖,卻竟是淡淡的哀愁:究竟中國人是吃慣了多少年的「苛政猛於虎」,才會有這般直覺的解讀呢?若果商代貴族會在宴樂時,喜歡觀賞猛虎吃人的場面,他們怎可能不是兇殘地吞噬奴隸的暴君呢?順這個「猛虎吃人」的方向,中國學者還有「東夷圖騰」、「獻俘虎神」,以及虎食惡鬼驅邪等繽紛解讀。


若果「禮失」於中華大地,是否又可「求諸野」呢?最先獲置並分析這件青銅瑰寶的日本學者,竟命名此器為「乳虎卣」,即是母虎哺乳育人。這種大異其趣的理解,或許因為日本傳統傾向萬物有靈論,虎自有牠自己一套的靈性。甚至有人加倍發揮「天人合一」,認為這是人獸交合的激情場面。日出之國仿似胸懷寬廣,但也要知日本在全新世後即無野生老虎,島國居民應無中國人般在山野見「虎虎生風」的恐懼經驗,才會認定猛虎代表了純真的大自然。


有謂談虎色變,中日對虎卣的爭論卻是色彩幻變:要麼兇殘慘烈,要麼天真無邪。虎卣的真義如何似乎難有定論,不過商朝以後的中國文化主流,視這「百獸之王」為野性難馴的自然力量,則是公論。


傳世歷史文獻對老虎最早的說明,大概是東漢的辭書《說文解字》。許慎(58-147/30-121)指出這種猛獸是「山獸之君」。秦漢以來中國帝王都視山川野地為皇室禁臠,不許百姓亂闖漁獵。老虎大概也就可君臨無人的深山,安心享用百獸了。後來南宋徽州人羅願(1136-1184)的新辭書《爾雅翼》,借《爾雅》之名將漢唐以來對老虎的新知網羅起來:


「虎,大寒之日始交,七月而生。性至猛烈,雖遭逐猶復徘徊顧步。其傷重者,輒咆哮作聲而去。聽其聲之多少,以知去之遠近。率鳴一聲者為一里,靠岩坐倚木而死,終不僵仆。其搏物不過三躍,不中則捨之。」


說明此種猛獸的生老病死的特點後,餘下部分便闡述有關老虎的風水文化與輿地情況。上引對虎的釋論,多為元明以來的類書所襲用,如圖文百科《三才圖會》便將輿地以外的部分照單全收。傳統類書的顛峰,是盛清康熙傾全國之力編成的《古今圖書集成》,書中的〈博物彙編禽蟲典〉有「虎部」,收錄歷代正史、筆記有關老虎的論述,其中包括一些名人遇虎的見證,確是耐人尋味。


聖人孔子(前551-前479)與虎最初的緣份,是跟同期的魯國奸臣陽虎「撞樣」,周遊列國時幾乎被錯認而身陷險境。除了陽虎之厄外,據東漢王充(27-97)《論衡》的「遇虎篇」記載,在魯地遊歷的孔子,原是很可能遇到猛虎襲擊的,因為「魯野之虎常食人也」。可幸他並沒有親身遇見,否則中國大可能沒有萬世師表了;他卻在魯國山林中遇見一位虎患遺孀。遙見婦人哭得甚是哀傷,孔子便讓子貢前去詢問詳情。婦人回應:「去年虎食吾夫,今年食吾子,是以哭哀也。」子貢見魯國野生動物泛濫,便追問她為何不索性移民他鄉?婦人竟然回應還是喜歡這塊傷心地,因為此處「政之不苛、吏之不暴也」。子貢將此段奇妙對話轉告孔子,聖人便感慨地發揮很警世的政論:「弟子識諸!苛政暴吏,甚於虎也。」換句話說,對百姓寬容仁恕,他們便會成為視死如歸的義民!


人民中既有義民,則老虎中也有「義虎」。明代便有兩則義虎的見聞,流傳很廣且影響也很深。第一則出自臨海蔡潮(1467-1549)的《義虎傳》,講一位太平府年輕寡婦陳氏被豪強看中,要脅強娶。就在豪強趁節婦坐轎夜行,試圖搶親之時,「忽有兩老虎自深山而下,咆哮震地,奸徒各膽落而散走,兩虎竟守節婦門,天明始去。」老虎助寡婦守節,便被當地人譽為「義虎」了。蔡潮論贊此事,即感歎「孰知有不及禽獸者也」!此原型事蹟後被小說家馮夢龍(1574-1646)加以發揮,改編為「大樹坡義虎送親」故事,收錄於《三言》的《醒世恆言》之中。


另一則的《義虎傳》出自蘇州才子祝允明(1460-1526)之手,講常州府荊溪有一對貧富好友。貧子只懂書數,其妻卻豔麗非常。富子見而色心驟起,便欲據為己有。他詐說深山中有一書算職位出缺,願助貧子貸舟,與他一家同往應徵。在旅途中貧子將妻子留在舟中,與富子一同進入深山。在人靜處富子以斧頭突襲好友,以為幹得乾手淨腳,便一面哭著一面下山,對友妻說:「若夫君嚙於虎矣,若之何?」接著帶友妻從另走一邊上山,詐往收拾遺骸,卻是意欲乘機侵犯。「忽真虎出叢柯間,咆哮奮前,嚙富子出,斃焉。」婦人驚走回舟,驚魂未定之間,山中突然又有一人哭著逃出,細看之下竟是受傷未死的丈夫。夫婦悲極而慰,哭極而笑,最後安全返家。祝允明認為若果婦人不是遇到老虎,是沒法抵抗富子,也沒法為丈夫討回公道的,「故巧不足以盡虎,以義表焉可也。」


晚明以來中國人口不斷增加,百姓開山辟林。因為接觸大增,虎患便在各地時有所聞。不過,拔掉了神秘的面紗,松江名士陳繼儒(1558-1639)在其志怪集成《虎薈》的序言中,便對老虎有點輕視了:「虎不足談,而仙釋可以馴虎,循良可以驅虎,孝義可以格虎,猛悍可以殺虎。」昔日令鄉民芒刺在背的老虎,至此已成神怪幻想的對象。


雖然虎會吃人,但人用弓箭刀銃也能獵殺猛虎。於是虎與人漸漸成了一個互相吞吃的關係。明代醫家李時珍(1518-1593)更在《本草綱目》中,指出虎骨是非常重要的藥品


「凡用虎之諸骨,並搥碎去髓,塗酥或酒或醋,各隨方法,炭火炙黃入藥。」


除了是跌打良藥外,虎骨更對腸胃等人類下盤功能有意想不到的奇效:


「追風定痛健骨,止久痢脫肛,獸骨鯁咽。」


由此可知,明人既看不起老虎,一旦患上痛風、肚瀉或肛門凸出等病症,似乎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自從成為具濃厚市場價值的藥品後,人與虎相遇時該害怕的一方,似乎應是老虎了。因為老虎罕有主動闖入村鎮獵食人類,但人類卻會千山萬水潛入深山幽谷,甚至花盡心思設置陷阱去殺虎取骨。民國之後,無論華南華北,老虎已儼如稀世奇珍。如果商朝的老虎真的乳養了人類,在四千年不到的時光中,商人的後裔竟將這兇猛的乳娘趕盡殺絕。若在現代理解下再觀虎卣,不知是否令人參到「人吃虎」的陰森畫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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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家齊

香港浸會大學歷史系副教授,研究興趣集中在前現代中國法律與社會史,夢想是中國人能以史為鑑,未來少走冤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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