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侏羅紀】謊城浮靈自白

教育侏羅紀 | by  野之 | 2021-09-24

(1)

聽說我這族群興起得頗迅速,像天外突然而來的一塊殞石撞進海裏,激起一瞬間的亂流湧浪。情侶們還以為是可以許願的流星,看著它飛入深藍的海,直沉向血紅和瘀紫的海底,還浪漫地在海邊倚偎細語說這些適宜山盟海誓的石頭,一定有一個動人的故事。

他們根本看不見我族人的誕生。

每當高處急墜的石頭沉到海床後,在幾十秒到幾分鐘之間,我們原有的軀殼上,頭頂位置,暗藏一厘米的竅孔,我們就從這竅孔鑽出來,形成新生命。這時,原生的殼漸漸死去,卻像初誕生的人類嬰孩,渾身血絲,連著母體(石頭),血絲散散浮浮,交融海水,過幾天,舊殼浮腫發脹,紫紫紅紅黑黑的皮肉被魚類啄咬,或遇著虎鯊一類的大惡魚,一口就是一條臂膀了。聽族人講過,如果幸運,繫著母體與外殼的粗繩子遭暗浪湧動而解鬆,外殼浮上水面,飄到近岸遭人類發現,他們的說法就是「浮屍」,喜歡打撈起來進行研究,讓陸地上相識的人認領,最後火化成灰,又撒回海去,或在地上種植,看看植出哪些翠樹來,這樣……總比啄咬好吧!

不過後來的後來,就是廿多年後的今天,我族的繁衍,已經是地上世界流傳著的流星故事了。地上生活著的,都是我族在世的親人,聽長老們說故事,地上的世界也是風起雲湧的,說過什麼世界大戰、末日景象,最後,我們浮上海面看著眼前的舊城,聽聞她的昔日,是全人類的一道美麗城市風景,今天卻光華黯去,城不像城,市不像市,一切都在最高權力的管治者手中,用盡一切說謊愚民的手段,抽乾人們尚有智慧的血液,還為了方便管治,善用人類的浪漫根性,借用美化的手段,把我族的生命傳頌成民間的傳說、天上的神話。慢慢的,每當高空中有急墮的石頭,人類都分不清楚,只道是為愛立約的定情信物。長老們笑說,地上這座原本有根抓緊海床的城,因謊言變成無根的浮台,還給她命名為「謊城」。

話說每到日落時分,謊城的海岸邊,延展三公里的海濱公園上,有一座米白色的女神石像面向正值西沉的落日,幾對情侶浸沉在流星的傳說中盲目崇拜。他們不會知道,這座女像的真正來歷,石像旁的石碑,碑上記載的,是感天動地、生離死別的史詩式愛情故事。我族的智者常說,人類的杜撰,是用來迷惑,用來淡化,用來遺忘真相。愚昧民眾熱愛浪漫,便給他浪漫,熱愛幻想,便給他虛幻的想像。這座女像,是廿七年前,我們的先祖。

說她是先祖,其實不然,我們不是她繁殖出生的。

我們是從急墜的巨石中轉生的。

但我們奉她作先祖,因她是先驅,許多族人追隨她的理念,下場便一樣了。

所以,原本,我,和我的族人,都是「謊城人」。

關於她,我們都知道,那是廿多年前的一場謊城戰役,她被極權的軍政府施以極刑,赤裸裸地被處死,然後被棄屍海上,巨石纏腳,沉進海底,忽然,三天之後,有一道神聖的光穿透暗沉的深海,光照屍身,讓她成了赤裸裸的聖體,以浮靈之母的姿態重生。

她原本在這城、在這土地,連同其他志同道合,先先後後被極權者滅口,先先後後的溺死在這個神聖的海域中,化身成我族的原祖輩,在那一段無法逆轉的歷史時空裏,轉生成浮靈一族。長老曾說:「地上的鬥爭仍未完,推翻極權之戰年復一年,總有一日,我們會集結足夠的怨念能力,一圓夢想。」又說:「世界在變,每天的浪高低不同,每天的魚群都告訴我們每個海域上的國家,正陷於亂戰當中,牠們比我族更聰明更知道天地與海洋之間的事。」


(2)

聽說我這族群興起得頗迅速。

在同一段歷史時空,行惡的人把喜歡自由的人視作敵人,抓起他們,擊暈或擊斃他們,繫著巨石,掉進海中。遭擊暈的,在海裡呼吸不暢猛然驚醒,極度驚慌和痛苦,拼老命的掙扎後,浮靈便出來了,這類轉生的浮靈最勇猛,必定是我族的軍隊主幹。有些族類則是奄奄一息時被掉進海中,倏地驚醒,但由於離死不遠,故轉生亦快,醒覺時已經自竅孔出來,看著外殼在閽闇的黑色海床中隨暗湧擺動,像一種活在海底的軟珊瑚。那麼最舒服的轉生是怎樣的呢?就是本已遭擊斃的,無知無覺,直墮深淵,倒很爽快,所以覺醒轉生後可以成為我族的智者。在過程中,他的竅孔是在墮海前開啟的,隨外殼沉進海中,一直旁觀和審視原生的殼,自生出一種穿透的異能力,可以看破、看透、預視、預料。

為何我提到「聽說」呢?

皆因都是──聽智者說的。

我們一般的浮靈,對身為「謊城人」時的記憶……很依稀……很模糊,或許是自然海浪的神奇能力,沖洗淘盡甚至淘空了我們的腦室,只剩下僅有兩種像植物的根,勾勾搭搭地在我們的生命裏,成了我們唯二的能量光點。然而智者跟我們不同,他們本是領袖,化為浮靈後竟擁有了與別不同的異能力,能看穿我們的光點,指出它們屬於原生的哪些記憶,即使在轉生後,也無法被沖洗掉,最後形成我們維生的光源。

多數浮靈的光源能量,是人類文化常提到的兩個詞彙──「懷親」和「仇恨」。「懷親類浮靈」溫和、善良、堅持、熱愛自由,也多愁善感,轉生後仍不時游走在謊城的世界中,待在親人的身邊,什麼都做不到,什麼也不會做,若發揮光源能量時,人類才會看見,卻會被視作為「鬼」。除非不得已,浮靈絕不會輕易現身,只會在謊城的人間飄浮,觀察著這座城的紛亂世相。相反,「仇恨類浮靈」則不同了,他們是族中的軍隊,是強悍的化身,曾為自由奮戰,在原祖歷史上是勇悍的戰士,當我們浮靈一族逐漸壯大,這股力量也隨之增強。



(3)

是啊!聽說我這族群興起得頗迅速。

自先祖始,至今廿多年,一眾祖輩們陸陸續續地抵抗為惡的極權者,為正義犧牲,慷慨就義地與巨石沉海,化身「浮靈闘魂」。他們的進化速度驚人,由「虛」演變到「實」,用魚鱗組成鎧甲,鯊齒改裝成武器,還以電鰻的電流發明槍械,然後游到外海,捕捉蝠魟,要牠們的毒尾刺作箭矢,闊大的鰭翼為護身皮革。

至於我這類「懷親」的浮靈,是後來才出現的。聽智者們說,我們身為人類時,也非什麼勇士,只是偶爾發發激奮之詞,寫寫憤慨言論,卻也受到牽連,忽然一天,給抓去了,被繫上巨石,飛墮海中,然後又被幻作成天上流星,美化為動人的傳奇故事。那麼我呢……?老實說,我的記憶像易散的海霧,許多時候聚攏層層海氣,記憶才稍為清晰,卻又易散易忘。我給智者看穿過,為人類時,是學校裏的老師,會寫文章、寫故事,直到一天,不知道寫錯了什麼,便寫死了自己的人生,大概是……犯下一種屬於文字信息的罪行。

終於,前天聽說……浮靈闘士們終要發動戰爭了,海洋要攻上陸地了。他們知道謊城的戰士已抵抗了廿多年,族群差不多被清洗淨盡,已到末路之末,不得不放手一搏,奮起反抗。

「自世界末日之戰後,陸地已無完美的地土,一城一惡主,地上的人要存活嗎?甘於給愚弄和擺佈吧!否則,反抗只會被加害。」謊城人在怒叫,力竭聲嘶。

「面對神威莫犯的極權,地上的人不怕!我們浮靈更加不怕!」長老們站在礁石上迎著白浪。

「一直以來,謊城人以小敵大,不斷造成海量的犧牲,變成我族的浮靈闘士,如今,該讓地上的當權者見識一下屬於自由的海洋力量吧!」

今天,黑雨狂風怒吼,在浪急風高的海面上,千千百百的闘士們站在海港上高低翻湧的浪尖,盯著岸上霓虹不再閃耀的世界。謊城的夜晚一片荒涼,有一種死黑的寂靜,如密封的黑盒子。

一如長老們常說,這些年來,世界陷於戰亂,「謊城」本是兵家必爭之地,一直被強權統治,愚弄了幾十年。今天,自由之戰來到尾聲,世界列國窺伺日久,有時支援,又有時失信,故謊城的鬥士們早已看透,一切都是靠自己。

不打緊!來到今天,自由的力量由海而來,因我族來了!監察船艦巡航時,刺眼的高燈像一隻發光的眼睛,在漆黑的城市裏放光。不過,即使幾首船艦加起來的十幾隻「眼」也發現不了我們。我們,在浪尖上觀察,蠢蠢欲動,看著地上人類零星的戰鬥,已準備隨時參戰。

可我不想上戰場,或許跟從前一樣,在後方支援,默默支持。我在水底仰望著,浮靈闘士們的背影,隨風飄飛有形無形的衣袂,如灰白的雲煙,一個接一個連成若絲帶的海霧,蒼茫迷濛間,能量光點燃起來像漁火,在霧中閃爍。

「我也可以跟在後頭嗎?」我忖度智者的心思,讓一眾懷念至親的浮靈跟在大隊之後,尋回家的路。

依稀記得……我化成浮靈的一天,有使者來問我要到往生地嗎?我以為是什麼天堂或地獄,原來不是!是轉世往生,走向忘掉前塵的虛無之地。那時候的我不懂回應,只見愈來愈多墮海而生的浮靈彌留海底,空洞洞的眼睛失了光彩,黑色的瞳孔遇水墨化,換成死魚的灰白,凝結起一塊包膜薄薄蓋著,隱約看見折射穿透海面的陽光,飄浮水裏的光柱,不禁引人遐想,似是一道讓人出走的長梯,登岸回去死前的老家。

「我不會去往生地!生,抵抗,死也抵抗。」身邊的另一浮靈搶在我前面,趕走使者。然後回頭看我,道:「我們自成一族!死不忘生。」

甚麼是死不忘生?

是眷念。是我們死後一直無法放下的在世留戀。

眷念啊眷念!是仇恨以外另一股強大的能量。多少個像我般的浮靈,憑著眷念尋覓回家的路。

在地上 2046 年的今天,歷史學家一直在實時書寫,並起名為「謊城自由戰史」,應該要加一關鍵章節──浮靈族的參與,戰事的轉捩點。

我們,聚攏在狂濤怒吼的海面上,黑夜漸去,天快亮了……


(4)

衝啊!我這族群興起來了!

地上的人已在謊城的巷戰中爭持日久。我跟在闘士的背後,環看兩岸都是蒼白的烽煙,偶然閃現搶眼的槍火。熱戰之中,猛烈的火舌若瘋狂的獸,在這座曾經耀目的國際大城中衝搶、盲撞,大廈有破窗飛脫,也有流彈急墜。

這是真正的 END-GAME 了。智者說。

說罷,層層起伏的白色浪尖上,成千上萬的浮靈闘士伸頸叫囂,引來天上雷轟電閃,轟到身上,雙手一抖,牽動白浪,聚成兩柄鋒銳光劍,朝岸上的城市核心帶飄去。

天上電流,海上巨浪,兩者相接,幻化成形。這一刻,我有幸見證謊城人類和浮靈兩軍連結的偉大一幕,豈能不熱血上湧?我知道,是今天了,是今天了,是復仇的一天了。

當暴風雨來襲,城市的街巷拉起的封鎖線,鎖不住狂雷,擋不了暴雨,更扳不倒浮靈。我跟在闘士的後頭,經過戰火狂獸抓咬過的十字路口,隱約聽見服役於極權下的軍士戰慄地說:「密雨中,我們看見了人形,卻無法擊倒實體……見……見鬼了是不是?」

我沒有追隨下浮靈大軍,在十字路口的右邊,是從前回家的路向。我不善於作戰,生前也只善寫文字,迷信最鋒利的武器就是文人手上的一支筆。於是我寫,寫我的路,寫成如今這個模樣。

後悔嗎?沒有。

那時,我常跟自己說: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

今天,我的身後身嗎?正有浮靈揮動著自由的海旗,在海岸衝上來前仆後繼啊!

街轉角處,死寂的城如同四肢癱瘓的老病者,瘸腿的廢車零落散亂擱置路旁,奄奄一息的梯口間傳來陣陣催淚煙氣味,幾個已死的人和垂死的兵仍舊守著己陣,分明是激戰過後的殘局。我跨過死人,朝向垂死的兵士,他已是一頭敗死抽搐的黑犬,忽地,我腦海襲來了種種屬於他們的戰爭罪行,不善作戰的我,也激動得劇烈地抖震,指頭不自然的微顫……微顫……變形……物化……聚成一柄滲冒黑色水氣的劍。

他攔在我回家的路上。

我要回家的路,在他身後十步的梯間,沒電梯的舊唐樓,老式一梯兩伙,四樓。抬頭看,四樓向街心的是我媽的單位,她在嗎?昔日我跟弟妹吵架的日子,媽總是推開窗,從晾衫竹上取三隻衣架,給我們一人一個,打完再說。偏偏,我們便又停火了。噫!我想念起他們來呢?這條攔路犬,就饒他一命吧!反正命不久矣……

我選擇跨過他。豈料,跨過他的一剎,一柄劍從我身後而來,毫不猶豫的穿過他的胸腹。我回頭,是一個面熟的年輕人──「阿年,是你?」

「媽呢?妹呢?」我問。

「在樓上。」他說。

「一起上去吧!」我說。

「不!我要作戰!很高興可以重遇你。姐!」年說。

我點頭,給他擁抱,一個失去了溫度的擁抱,確是久違了。原來,他在我之後兩年,也成了蒼茫大海裏的浮靈。

上去吧!

告別了弟弟,我徑自登上梯級,往四樓去。

這時,我聽見城市各處傳來慘烈的嚎哭、驚嚇的怪叫,連環不斷的機槍聲轟中石屎牆壁、玻璃幕牆,像毫無章法的亂筆,在大地上亂劃,我相信,那些軍人已陷進了失心瘋狂的境地,看得見雨中的浮靈又如何?他們豈會中槍倒地?



(5)

4 樓 A。

深啡的大木門,防盜眼下一小片刻住「劉宅」的黃色膠片,從前鬧著玩的幾塊黃傘貼紙仍貼在門腳,沒有紕口。我是不用敲門的了。我的髮滴著水,我的臉上有淚,輕盈的飄移,腳跟著地時也滲出水來。

我是試圖扮作人嗎?站著幹麼?

媽和二妹都是中老年了。看見我會怎樣?唉!阿年又不肯跟我上來。正躊躇間,有一隻枯瘦的手從木門後穿出來!

我倏地一驚,微退、飄飛兩尺,停留在往五樓去的梯間,突然!一個淺白的垂髮浮靈早已立在身後,死白的瞳孔漸呈清晰,道:「家姐,我和媽都等你很久了。」

對了!門前的母親瘦若枯枝,裂嘴乾笑,顫動流淚。

他們的死,原來也是幾年前的事了。

我們回屋裏去,正看見一家三口,在這場戰火中慘活著。他們看不見我們。妻還在抱怨丈夫,說:「又滲水了,真的不知道水從何來!」

丈夫說:「別理吧!現在兵荒馬亂,管它呢!但願戰事完結,可以走,便快走。」

「你說移民嗎?早十年前也提起過啦!都是你,你看,女兒也十幾歲了,困在這等死!」一提起走,妻的怨氣更大。

我扶著老媽走到窗台上,三母女並排坐著,看街、看樓、看這坐垂死的謊城,已死的我們,不知怎的,竟生出莫名的快感,格外自由的擺著腰,伴著輕快的節奏。

「你看!」妹指著大廈群之間最近港岸的那邊,我們看過去──千萬浮靈已聚成黑壓壓的海嘯,正張開吞天噬地的巨口,咬下核心地段中的一座權力核心大樓。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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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之

前線教育工作者,喜歡教育、熱愛生命。雖不能靠寫作維生,但靠寫作才能面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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