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多日,大批民眾湧到鄰國迴避戰火,留下來的人用各種方式捍衛家園。除了紀錄片《凜冬烈火》(Winter on Fire)中為人熟悉的硬漢再次披甲上陣,戰場上也不乏女性身影,執起槍枝的國會議員,製作燃燒彈的歌唱家,當上救援兵的詩人,她們用行動告訴世人︰烏克蘭女性並不是等待別國收留的搪瓷娃娃,從不少烏克蘭詩篇都可以讀到,她們披上迷彩的勇悍與溫柔。
鐵血女兵的安眠曲
妳還記得嗎?我曾經在妳睡前給妳唸萊絲雅.烏克蘭卡(Lesya Ukrainka)的詩?妳很喜歡〈森林之歌〉(Forest Song),妳還為這首詩畫了畫。那些妳晚上聽到的故事,妳在白天就將它們化為筆記本上的美人魚、水鬼、小矮人、馬芙卡(mafka)以及所有居住在我們的森林、田野、灌木叢、沼澤和河川中的童話生物。妳記得嗎?我常常對妳說︰「娜迪亞,妳知道妳在畫甚麼嗎?這是妳心中的風景。這是我們的祖國,我們的烏克蘭。魔幻、神奇、世界上最美麗的國家。」
如果我可以寄一張小卡片、一張小紙片給妳,上面只寫幾行字,我會寫下烏克蘭卡的詩句︰「我要把巨石扛上陡峭巍峨的山崗,而我將用自由又歡樂的歌聲將它擡起。」
媽媽
娜迪亞.薩夫琴科有「子彈」之稱,是軍隊中的女漢子。(路透社)
娜迪亞.薩夫琴科(Nadiya Savchenko)2014 年響應烏克蘭國防部徵召,加入志願軍擔任飛行員,抵抗烏克蘭東部的親俄武裝份子,被俄軍擄走拘禁,指控參與殺害兩名俄國記者,被判囚 23 年,後獲普京特赦回國,當選國會議員,不過後來被指涉嫌向前總統波羅申科策動政變被囚。
波蘭報導文學作家伊戈爾.T.梅奇克(Igor T. Miecik)著有《向日葵的季節》,〈女囚〉一章紀錄了薩夫琴科在俄繫獄期間,母親寫給女兒的家書。這位烏克蘭史上首位開戰機的女兵,與槍炮為伍的鐵血女子,童年也有著詩歌與文學的柔軟。
《向日葵的季節》書影
她的名字是烏克蘭女兒
豐饒的烏克蘭土地,天然資源充沛,早在多個世紀前哥薩克人游牧而居,已為後人留下不少吟游史詩和民族歌謠,有著濃厚的文化傳統。時至 19 世紀沙俄暴政之下,烏克蘭語被禁,進一步激化民族思潮,詩歌與文學成為一種反抗的武器。上文提及的詩人烏克蘭卡,就是著名民族詩人、女性主義先驅。
在知識分子家庭長大的烏克蘭卡,自幼跟隨父母在家學習烏克蘭語,精通十種語言,8 歲寫下第一首詩〈希望〉(Hope),抗議她的姨姨因抗議沙皇遭到拘禁及流放。13 歲時她在烏克蘭詩刊《黎明》 (Zorya,斯拉夫神話的黎明女神)首次發表〈谷中百合花〉(Lily of the Valley)。由於當時烏克蘭語書籍被列為禁書,她為安全起見以筆名 Lesya Ukrainka 發表作品,Ukrainka 意指烏克蘭的女性,從小已流露出民族情懷。其後她的多部詩集,也只能暗地出版。她與一些左翼作家組織文學結社,翻譯馬克思主義著作,後因與革命份子來往甚密而被當局取締。在 1905 年俄國革命失敗後,她因政治參與一度被捕,釋放後一直備受監視。
烏克蘭卡深受人民詩人舍甫琴科(Taras Shevchenko)和革命作家伊凡.弗蘭科(Ivan Franco)的影響,除了歌頌對自然的喜愛,亦寫下不少政治詩,如諷刺人民自願俯首為奴的〈斯拉夫與奴隸〉(Slav and Slave)、獻給弗蘭科的革命情詩〈珍貴的眼淚〉(Tears-Pearls)等。對方亦她有極高的讚許︰「自從舍甫琴科唱出『把我埋葬以後,大家一致奮起,粉碎奴役的鎖鏈……』(革命詩〈遺囑〉)烏克蘭還沒有聽到過像這位體弱多病的女子口中唱出的這樣有力、熱情的詩的語言。」除了詩歌,她還發表了多部借古諷今的詩劇,例如《巴比倫之囚》(The Babylonian Captivity),參考《聖經》記載猶大人被暴君擄往巴比倫的故事,鼓勵人民反抗,復興失落的耶路撒冷,他們心目中的理想地。烏克蘭卡於 1913 年因骨結核與世長辭,有生之年沒能看見烏克蘭自立門戶,烏克蘭人民引頸以盼的黎明仍未來臨。她的肖像被印刷在烏克蘭 200 格里夫納的紙幣上,是鈔票系列中唯一的女性。
烏克蘭第二大面值鈔票 200 格里夫納上,詩人風韻世世代代流通國家。(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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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貴的眼淚——獻給伊凡·弗蘭科〉(節錄)
呵,親愛的祖國!可愛的疆土!
你為什麼沉默得像麻木了一樣?
只有一隻小鳥枯林中畏怯地啼唱,
預報暴風雨將要突然降臨。
它又不唱了。寂寞而荒涼!
噢,多麼不祥!
噢,自由,你在何方?
為什麼不從高空射下微弱的星光?
你該使不幸的大地歡騰喲!
你看,這兒黑暗無光,
真理無力跟虛偽抗爭。
噢,多麼不幸!
呵,我的人民無辜受難,
我的兄弟戴著鎖鏈,氣息奄奄。
唉,烏克蘭,致命的舊創,
燃燒在你的心間!
誰能替我們粉碎沉重的鎖鏈?
噢,我的天!
何時才能擺脫不幸?還是幸福不會來臨?
該死的手,衰弱得麻木不靈!
生活如同地獄,又何必降生?
我們寧願讓死的黑幕蓋住眼睛,
也不願在恥辱中偷生!
噢,多麼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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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彩服與斷辮
《剪去辮子的姑娘》(Girls Cutting Their Locks)書影
烏克蘭卡逝世的一個世紀後,世界終於迎來追求性別平權的年代,保家衛國不再是男性專利。烏克蘭軍方近年逐步放寬對女性參軍的限制,當地有 17% 軍人,即約 3.6 萬人是女性。在 2014 年廣場革命後,不少家庭主婦也接受民間軍事訓練,巾幗不讓鬚眉。
作家、詩人 Olena Zadorozhna 的詩作〈剪去辮子的姑娘〉(Girls Cutting Their Locks)寫女子斷髮參軍的氣慨,恰似是烏克蘭版本〈木蘭辭〉。後來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再進佔烏克蘭東部,當地人就取用這首詩成書,輯錄女兵在烏東戰場上的 25 個生死見證。
Girls cutting their locks
Girls cutting their locks
Wearing combat boots
With no happiness on the way
And a bleeding heart by their side
面對俄軍步步進逼,育有五名子女的作家伊琳娜.茨維拉(Iryna Tsvila)繼烏東戰爭後再度投筆從戎,與丈夫雙雙在基輔近郊與俄軍駁火期間壯烈犧牲,她生前在 Facebook 留下一句︰「誰來捍衛基輔?」據報她生前有新書《戰爭之聲》(Voices of War : Veterans stories)出版,不料成為她的遺作,當地人追封她為國民英雄。
伊琳娜.茨維拉多年持續參與烏東戰爭,不料在基輔保衛戰中戰死。(網上圖片)
我,家鄉,分崩離析
2013 年冬天,烏克蘭首都基輔爆發親歐革命(Euro Maidan),推翻親俄的阿努科維奇政權。縱然親歐派重掌政府,戰爭陰霾卻久未消散,2014 年俄羅斯吞併烏克蘭東南部的克里米亞(Crimea),活躍於烏克蘭東部的分離主義武裝份子亦在俄國支援下,控制頓巴斯地區(Donbas)並進行獨立公投,引發烏東戰爭。上月底普京正式承認頓涅茨克(Donetsk)和盧甘斯克(Luhansk)為獨立國家並派兵進駐當地,戰事一觸即發。
在戰爭爆發之先,一位 79 歲的烏克蘭老婦,正在接受民軍義務軍事訓練,學習如何操作步槍。(Sky News)
頓巴斯是烏克蘭最大的煤炭基地,前蘇聯最重要的重工業中心,比起西部城市,與俄國有著更深厚地緣及文化紐帶。烏克蘭詩人魯芭.雅金楚克(Lyuba Yakimchuk)1985 年生於盧甘斯克地區佩爾沃邁斯基(Pervomaisk)的一個煤礦工人家庭。2014 年親俄武裝分子與烏軍交戰,家鄉被夷為平地,她與家人不得不逃到基輔避難。
《頓巴斯的杏果》(Apricots of Donbas)書影
在她去年出版的詩集《頓巴斯的杏果》(Apricots of Donbas)中,戰爭與生活如影隨形,肉身和靈魂跟隨著土地,被坦克逐一壓碎。詩人在點題詩作中回想童年時代的家鄉,每逢春天都會開滿漫山遍野的杏花。村民撿杏果拿到跨境火車上賣,在後蘇聯經濟衰退時期,不失為一種維生門路。詩歌首句寫道︰「沒有杏果的地方,是俄羅斯的起源」(“Where no more apricots grow, Russia starts.”)詩人說︰儘管家鄉被俄國佔領,國界一直存在。而飽受戰火摧殘的家鄉,「盧甘斯克」、「頓涅茨克」、「佩爾沃邁斯基」,在〈分解〉(Decomposition)中統統被分解成一堆無意義的音節。詩人的自我,亦隨著花田裡的向日葵發黑、枯萎、分崩離析。在槍炮聲中我們陷於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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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omposition
nothing changes on the eastern front
well, I’ve had it up to here
at the moment of death, metal gets hot
and people get cold
don’t talk to me about Luhansk
it’s long since turned into hansk
Lu had been razed to the ground
to the crimson pavement
my friends are hostages
and I can’t reach them, I can’t do netsk
to pull them out of the basements
from under the rubble
yet here you are, writing poems
ideally slick poems
high-minded gilded poems
beautiful as embroidery
there’s no poetry about war
just decomposition
only letters remain
and they all make a single sound — rrr
Pervomaisk has been split into pervo and maisk
into particles in primeval flux
war is over once again
yet peace has not come
and where’s my deb, alts, evo?
no poet will be born there again
no human being
I stare into the horizon
it has narrowed into a triangle
sunflowers dip their heads in the field
black and dried out, like me
I have gotten so very old
no longer Lyuba
just a -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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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頓巴斯沒人採收向日葵
(Rado Javor 的油畫 Sunflower Fields,展示出烏克蘭 T-64 坦克與分離武裝份子 T-72 坦克在頓巴斯戰爭的短兵交接)
俄烏戰火熾烈,各地民眾將社交頭像換上烏克蘭國旗,以示對他們的支持以及和平的渴望。國旗上的藍色代表天空與海洋,象徵自由與主權;黃色是一片廣袤無垠的麥田,象徵烏克蘭悠久的農業歷史。大概沒太多人知道,烏克蘭國內有著 6,086,700 公頃的向日葵花田,每年的產量達 13,626,890 噸,是世界上最大的向日葵生產國;儘管小國寡民,人均產量遠勝於幅員廣博的俄羅斯,而象徵勇氣和希望的向日葵,正是烏克蘭的國花。
不其然想起一條流傳甚廣的網上片段。一名憤怒的烏克蘭婦女走到全副武裝的俄羅斯士兵面前指罵︰「你們是佔領者,你們是法西斯份子!你們帶著這些槍在我們的土地上做甚麼?」說罷,她把一堆向日葵種籽塞進士兵的口袋裡︰「這樣,當你們都死在這裡的時候,至少烏克蘭土地上還能長出向日葵來。」如此詩意的咒罵,由香港人說出來可能太矯情,但從流淌著文學血液的烏克蘭人口中聽見,是那麼自然的事。
(網上圖片)
適逢 3 月,正是向日葵撒種的季節。被戰爭蹂躝的 2022 年,數之不盡的人民流散、受傷、死去,頓巴斯的向日葵沒人採收。願下一個花季,金黃的大地可以明媚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