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承匠人精神,全心保存霑叔——專訪吳俊雄《保育黃霑》

專訪 | by  黃思朗 | 2021-09-15

「無論我有百般對,或者千般錯,全心去承受結果」,歌手黃耀明在法庭門外清唱《問我》,讓黃霑的作品再次響徹全港。這位本地流行文化的巨匠,離世後留低了海量遺物,作為「黃霑書房」的主理人,吳俊雄博士花上十六年時間,將霑叔過千萬的文字,提煉成一書五冊的《保育黃霑》,這份做到極致的認真,亦有如霑叔生前展現的「匠人」精神,對每件事情也精益求精。面對世界一切,結果如何,吳俊雄說,「至少曾經盡力過」。


《保育黃霑》與粵語歌歷史/創作



沒有寫出來的,才是精髓


從學者教授的身份,到落手落腳進行保育工作,吳俊雄本來的想法是要打鐵趁熱,在黃霑2004年離世後,將其博士論文《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香港流行音樂研究(1949─1997)》出版成書,後來與書房的團隊成員商議過,決定還是將黃霑歷年來留下的手稿與遺物好好整理,結果耗費十六年的心血,出版了這一書五冊的《保育黃霑》。「最初我們也想儘快公諸於世,但個個都識黃霑,使乜你講?所以(書房)開始半年後已覺得,不要打鐵,不如慢慢來,試下『揼』個更有深度的黃霑,特別那堆擺在眼前過千萬的文字,可能花一個月只看了第一本,急也急不來,從中發現很多關於黃霑的事情,原來我都唔知,如果乜都唔知,是沒可能令別人知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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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構想源自黃霑的博士論文,此書最初的編輯方向,自然也是圍繞黃霑書寫流行音樂的文章,然而吳俊雄覺得這堆遺物,倘若沒有經歷保育的過程,是無法衍生其蘊含的意義。「我們每日做一大堆功夫,例如釘裝、入膠袋、決定用甚麼物料盛載來避免發霉,將這些東西湊合起來的過程,也有點像考古的感覺。除了大家看到的文章成果,背後如何令文章面世的掙扎過程,我們覺得都很有趣,不如亦收錄其中。」隨著近年社會氣氛的轉變,保育意義也有所不同,對象不再局限於舊有的建築物,那些對城市擁有特殊意義的文化人物,在保育的議題上也愈來愈受重視,而這亦是《保育黃霑》的書名來由。「現在香港文化遭逢各樣大變,保育有種新的意義,就覺得不如提返出嚟。以前保育香港戰後歷史,如天星、皇后、皇都,好像天公地道,慢慢隨著社會形勢的變化,有時覺得除了戰後或殖民期時代,故事拉遠一點會否同樣重要,例如黃霑的父親與祖父那代經歷了甚麼?所以,我們的著力點有時會集中一點,有時又會wide angle看全局的歷史面貌,像個zoom lense。」   


從黃霑寫過的逾千萬文字,篩選只剩十多萬字的精華,整個編輯的過程反覆而瑣碎,來來回回的分類標籤工作,幾乎成為「黃霑書房」的團隊日常。「經常讀住堆字,再將它們mark低,這個圍讀過程其實好傷。我們的做法是,開一張很大的Excel table,將任何重要的字進行tagging工作,是個揼石的功夫,揼一轉唔夠,揼第二轉,然後發覺有啲嘢成日講但唔記得mark低,又要重頭再mark過,來來回回四五次tagging、retagging,過程非常瑣碎,但反而咁樣識到嘢。」將所有文檔看過一遍,又回頭重讀再作標籤,那些霑叔沒有寫在字裡行間的東西,吳俊雄說往往才是精髓所在。「『大眾文化』這幾個字,黃霑沒有寫出來,但重讀後發現他很多文章,原來都寫到大眾文化興起的重要轉折點。每次當我們發現新tag時,都會有種『啊,原來咁架』的感覺,就像查案查到某個位找到了新線索。」


大師面前,吳俊雄自言「完全零蛋」,即使自己懂得許多關於香港如何推進的大歷史,但對當中的小歷史情境卻近乎空白,閱讀霑叔的字,就如看著同一本變得更厚的書。「霑叔識嘅嘢多我三十倍,點可以教佢呢?這個印象,讀完更加肯定。當我們只能在門外窺探,霑叔已看到其中的實況,文字提及的現場細節、如何製作流行音樂等,感覺就像閱讀一本忽然間厚咗好多嘅書。」另外有些內容,霑叔在行文間並沒完整交代,為了重新建構當時的情境,吳俊雄與「黃霑書房」的團隊,找來跟黃霑關係密切的音樂人,如林夕、雷頌德、戴樂民等作訪談,嘗試將輯錄的內容更充實立體。「例如黃霑寫過,林夕有晚來拍門,之後好開心,不過他們在做甚麼,關係又如何呢,這些文字都沒有記載,但上代詞人交棒給下代詞人,彼此間原來有個交往與學習的過程,對(建構)我們的故事很重要,所以要去訪問林夕,傾返會知道好多嘢,愈做愈覺得像打開一朵花,呢度一瓣,嗰度一瓣,好過癮。」然而,做過幾十個類似的訪談,最後卻沒收錄任何一個字,全冊的絕大部份內容來自霑叔原文,訪問旨在透過受訪者的想法,梳理編輯的角度與方向。「他們看重甚麼,想法如何,會幫助我輯書,例如訪問雷頌德,對於九十年代與霑叔合作的電影配樂,如《青蛇》、《梁祝》等,他講得比較仔細,也給我們提交了材料,所以當我輯書的時候,就會思考這部份是否值得放大來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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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育的重點,在於真跡與實體」


訪問前夕,吳俊雄與黃志淙在書展舉行對談講座時,曾以「匠人」來形容霑叔的細緻認真。這天他在港大的辦公室裡,一邊翻閱黃霑的手稿,一邊作更深入的解說時,再次提及霑叔如何對每件事精益求精,將港式的靈活變通與日式匠人精神結合。「閱讀他的文字,尤其那些沒有發表的筆記,其仔細程度會令你覺得,這個人並非玩玩下的。」吳俊雄隨之找來霑叔其中一份手稿,展示他如何與不懂中文的戴樂民,就電影配樂的各個部份仔細雕琢。「這些全都是用功,也令我想起自己很崇拜的日本匠人,同一個動作,他們可以不斷挖下去,霑叔亦如是。我一直覺得香港流行音樂、流行文化很聰明,走位快、轉數快,卻不知道原來打鐵要打幾年才有兵器,對我來說很新奇,當『港式』與『匠人』兩個有機結合,在香港的黃金年代,是有條件做出成績來。」黃霑的這份認真,也體現在他求學問的精神,作為對方曾經的導師,吳俊雄形容黃霑「一生好學」,對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總會鑽研到極致。「他的學士論文寫宋代詞人姜白石,碩士論文探討粵劇,這些對做廣告或流行曲的他來說,皆非即刻用到的東西。後來我才知道,他的書架上原來有很多關於存在主義哲學的書,而霑叔亦很喜歡看劇本,以前在中環上班時,就常常到英國文化協會專門借閱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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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第一天知道黃霑會成為自己的學生,吳俊雄不諱言已「驚到飛起」,直到後來彼此真正互有交流,更覺知識領域遠遜對方,吳俊雄由此憶述與霑叔的種種交流,對其謙卑與直腸直肚的性格尤其深刻。「其實他是以旁聽生的身份上我堂,但我看過他上堂的筆記,書單執得很齊全,是個很認真做學問的人。霑叔很謙虛,卻會實話實說,記得有堂聽完,霑叔皺晒眉,叫我一齊出去飲茶,然後對我說,頭先你講嗰啲大部分都唔啱架喎,你有冇搞錯,嗰餐茶飲得好辛苦,但他看到讀書人以外的觀點,批評是有道理的。做流行文化,其實是結構加意外,我很擅長講結構,卻完全不知道甚麼叫意外,霑叔在現場就看到很多意外。」


愈是深入探究黃霑的過去,愈令吳俊雄感受到那份「匠人」精神,從而驅使他在編修《保育黃霑》的工作時,不敢有半點苟且,編修霑叔的音樂創作全紀錄及年輪,資料來源的篇幅比正文更長,嚴謹程度可見一斑。「表面上看似搬字過紙,但很多資料完全沒記載,千幾首歌,歌名歌詞也要查好耐,是否匠人不知道,但有種揼石feel。」長年研究黃霑的文字,就連在個人生活的層面上,吳俊雄笑言也深受霑叔影響,除了花費大量時間在整理工作之上,也經常流連舊鋪尋寶,留在家裡的黃霑物品,比自己的東西還要多。「當我執屋時,想清空自己的書架,發覺只不過掉走自己的東西,然後擺放霑叔的物品。做保育有時會著魔,像霑叔第一首曲詞作品《謎》,之前我只曾在香港電台的唱片資料庫見過一次,昨晚上網看到賣七百一十蚊,雖然之前已花錢買過很多,但你今次唔買,呢世都未必買得到,霑叔第一隻歌你都唔畀面?」結果,為了保育的工作,也為滿足自己的心癮,吳俊雄亦乖乖課金,將這張苦尋七年的唱片據為己有。笑言自己「可能是世上看過最多霑叔文字」的他,談及某次在旺角尋獲霑叔寶物的奇遇時,更難掩興奮的神色。「有次我找到張戲票,是霑叔有份在大會堂演出的話劇(《浪子回頭》),背後寫著『贈給乜乜君』的字,返去一對,完全是黃霑的字。一張黃霑送給朋友的戲票,竟然流落在旺角某間鋪頭,再讓我用三十元買回來,非常開心,後來給他的家人過目,更加肯定是黃霑的字跡。這種執到寶物好似食咗藥咁,令你下次又肯攞錢買的感覺,我想同樣是很多收藏家的共鳴。」這種實體手寫的溫度,是保育的魔力所在,亦是令他多年來堅持的最大原因。「保育的重點,在於真跡與實體。就像皇都戲院的飛拱,睇相睇過一千次,但當我第一次站上屋頂,看著那個飛拱,真的會打冷震。以前在照片看到的,都是歷史的敘述,但真正的歷史,就從眼前這裡而來,拿著霑叔的真跡亦然,彷彿代表著一個人曾經在那個時候做過一件這樣的事,感覺會更加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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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病自然香】死亡的近義詞肺癌:瑞蒙卡佛、黃霑、也斯



有人的地方就有文化


出身草根的黃霑,見證香港的時代發展,對於流行文化的看法,吳俊雄說霑叔最喜歡民間的「民」字,博士論文更曾想過要鑽研廣東粗口,在他而言,所謂不文鹹濕,不過食色性也,沒甚麼值得驚奇。「霑叔一生人最喜歡這個『民』字,認為任何創作如非給大眾看到,不如唔好寫。霑叔從來不覺得講鹹濕嘢很離經叛道,只不過是種生活上的表現,有人的地方就有文化,重要的是如何接近民間,所以他很執著於這個『民』字。」霑叔對流行文化的看法,吳俊雄覺得與自己稍為離經的教學方式亦不謀而合,兩者同樣著重與民間的連結。「那時候我教流行文化,想嘗試搞搞新意思,就將自己很喜歡的電影電視拿來講。這些在學術上可以是很respectable的東西,我亦有少少將個『民』字鋪上去的意思,所以當霑叔上我堂時,說我講嘢好啱聽,大家會坐埋一齊睇黃飛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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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時十六年,成功出版此書,吳俊雄以「奇蹟」來形容,其一是因為修復過程的艱鉅,其二也在於霑叔的獨特身份,讓許多創作手稿與來往的傳真得以保存,才可讓「黃霑書房」的成員,適逢其會地進行一系列保育工作。「其實並非我想做個archive就有,消極一點來說,到底是否還有其他人,可以供給我們(材料)做到這種程度的復修呢?這幾年我跟不同音樂創作人傾談,極少提及他們擁有如此整齊仔細的文檔收藏,著我們幫忙看看或處理,鄭國江沒有,許冠傑沒有,差不多任何人都沒有,林夕也是近年才寫專欄,而他亦非撰寫音樂史。」曾以展覽、社區導賞團等方式,探討黃霑跟香港社會互相交疊的足跡,是次出版《保育黃霑》,也為傳承霑叔的故事與香港文化,令吳俊雄感到驚喜的是,距離霑叔離開的年代愈久遠,年輕一代反而有機會重新認識這位大人物。「早十年講霑叔,大家會覺得,又嚟獅子山下?唔好搞啦。現在的形勢好像比十年前好,書局跟我說,訂這個Boxset的很多都是年輕人,我覺得,咁出奇?可能00後隔得更遠,可以重新認識黃霑,當我身在『活現黃霑.重行深水埗』的行街團,更有這種感覺,設計這個團的本身已是00後,大概有一半參與者是三十歲或更年輕,這次出書後,希望可以帶來更多跨代合作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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