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典神劇《Breaking Bad》裡,一直懷才不遇,任職高中化學老師的男主角,突然被診斷出患上末期肺癌。為解決家庭的財政危機,他鋌而走險,利用其化學知識製作及販賣冰毒賺錢,最終由顧家的「好好先生」,變成眾叛親離的駭人罪犯。
因頑疾而去販毒殺人看似戲劇化,但這樣「暴走」的一個角色,實與托爾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又或黑澤明《生之欲》裡的主角有一個共通點:這些人本都過著消沈、壓抑、自欺的生活,然後有天癌症降臨,迫使他們作出改變。如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所指,癌症被視為激情匱乏的病,折磨著那些(性)壓抑的、克制的、無法表達憤怒的人。人們將癌症患者視為「生活的失敗者」,認為他們要不就像拿破崙那樣,政治或壯志受阻;要不就如佛洛伊德般,因終生否棄本能而受到懲罰。這個懲罰就是,患上比任何疾病都更接近死亡的癌症。
癌症的病因到底是否真與情緒有關,又或是與生活習慣、環境、基因等有多大關聯,至今仍未有確切的答案。根據科學的定義,癌症又名惡性腫瘤,指的是細胞不正常增生,或細胞局部侵入而導致身體其他部分受侵犯的疾病,常見徵狀包括生腫塊、異常出血、慢性咳嗽、體重減輕、腸胃蠕動的改變等等。在人類身上,目前已知的癌症超過一百種,據發展程度可大致分為四期,而走過這四個階段後,病人的生命亦會終結。很遺憾地,直到如今,我們仍未找到一種能徹底治療癌症的方法,或許我們只能相信,癌症如很多疾病一樣,讓人正視死亡,檢視過往的生活。因此,即使關於癌症的一切懸而未決,但我們仍能選擇,如何好好面對疾病與死亡。
瑞蒙.卡佛:生活中的失敗者,心中渴望著被愛
根據癌症患者即失敗者的隱喻,瑞蒙.卡佛這位專門寫「失敗者」的「失敗者」,或許能被當成範例大寫特寫。
卡佛的前半生都在窮困及酗酒中度過。十九歲便結婚生子的他,為了糊口養家,自言與首任妻子「一直幹著一個接一個的狗屁工作」,當時他幾乎橫掃所有低下階層的職業,如鋸木廠工人、加油站職員、倉庫工人、守衛、送貨員、採鬱金香勞工 、餐廳及停車場清潔工等等。後來他染上酗酒的陋習,在三番四次差點命喪於此後,才戒了酒。戒酒後他生活漸漸好轉,四十歲開始終稍為安定起來,結果在1987年,有多年吸煙習慣的卡佛因咳血診斷出肺癌,短短一年便因病離逝,終年五十歲。
在奔波勞碌的這些年間,卡佛一直堅持騰出空間寫作。因為生活不穩定,他總擔心自己要隨時在借來的房間停下手中的筆,因此他只寫那些一坐下來就能快速完成的東西,如短篇小說和詩歌。他筆下所呈現的美國底層,不無自己的影子,他曾說,「我寫這些窮困潦倒的人,他們經常都沒有人幫他們講話。我是某種見證,而且我曾長期過著那種生活。」為了如實呈現這種生活,在他早期的作品中,那些小人物總在掙扎,總在患得患失,最終卻得不到解決,故事沒有完滿結局,便就此完結。但在卡佛戒酒後,由於生活及心境有所改變,他的作品亦出現「昇華」,在《大教堂》中的短篇小說〈大教堂〉及〈一件很小、很美的事〉裡,他試圖為困惑及絕望者提出超越的可能。在訪談中,卡佛如此解釋:「我想,現在的感覺樂觀了一點。當然在大部分小說中,人物的麻煩得不到解決。人們的目標和希望枯萎了。但有時,而且恐怕是經常,人們自己不會枯萎,他們把塌下去的襪子拉起來,繼續走。」
這種見解,或許也是卡佛面對自身死亡的態度。在卡佛患癌後,他在詩作〈醫生說的話〉裡,說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醫生要向癌症病人宣告死訊,但比起公式化的醫學術語,他開口竟是「......你信教嗎你會不會跪在 / 森林的小樹叢裡讓自己祈求神助 / 當你來到一片瀑布 / 水霧吹拂在你的臉和手臂上 / 在那些時刻你會不會停下來祈求諒解」。因為這個醫生給予了病人作為人應有的尊嚴與關懷,病人聽後便得到慰藉,並稱醫生「剛剛給了我 / 這個世上別的人不曾給過我的東西」。這種「東西」,固然無法讓癌症痊癒,但因著對生命給予應有的重視與肯定,便能教人「把塌下去的襪子拉起來,繼續走」。這種撫慰,不就是書寫小人物生活的卡佛,一直以來在做的事嗎?這又是否一種與死亡和解的方法?在卡佛的墓碑中,刻上了他的詩作《晚期斷章》,或許就是他的答案:
「你是否得到
你人生所期望的?
我得到了。
你想得到什麼?
稱自己為摯愛,感受到我自己
被世上所愛。」
(補充:在卡佛最後一本詩集《通往瀑布的新路》中,他把契訶夫的小說重寫成詩,卡佛晚年的伴侶黛絲.葛拉格(Tess Gallagher)解釋,契訶夫與卡佛一樣有著一個酗酒父親及混亂家庭,卻以此為創作驅力,這種逆境中的意志力,是卡佛在病榻前最好的撫慰。她也在詩集的序中指出,卡佛臨終前讀的詩人有羅卡、塞佛特、特朗斯特羅默、洛威爾,亦有重讀托爾斯泰《伊凡.伊里奇之死》、米沃什詩選,以及契訶夫。不知跟隨卡佛這個書單,能否助我們與死亡和解?)
黃霑:「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有別於壓抑的卡佛,黃霑一生大鳴大放,言行出位,至於癌症隱喻,當然那只是個隱喻。對他的印象,不外乎是一排招牌黃牙,以及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豪邁「煙鏟聲」。尤記得他獲頒金針獎時,上台與羅大佑合唱〈滄海一聲笑〉,一開口那種氣勢與意境,只有黃霑才能駕馭。
〈滄海一聲笑〉中有好幾種笑,由滄海笑、蒼天笑、江山笑、清風笑,到最後蒼生笑,境界層層推進,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相信也是黃霑看待死亡的態度,他的摯友倪匡與蔡瀾在他出殯那天,以一塊白布寫下四字:「一笑西去。」 當時為黃霑診治的醫生莫樹錦(他亦是司徒華、也斯、劉家良的主診醫生)亦言,每次黃霑往往人未到,笑聲先到,一到門口就會大聲道:「哈哈哈,莫醫生又係我。」患病時心情雖有起伏,但很快又會「跳番起身」,繼續嘻嘻哈哈,在病房講粗口。黃霑有一綽號叫「不文霑」,他亦自認為「真鹹濕」,與倪匡、蔡瀾主持《今夜不設防》時經常在鏡頭前吸煙飲酒,向嘉賓提問時更大膽狂放,時常涉及性話題;他又在《不文集》裡寫黃色笑話,考究粗言穢語,《唐伯虎點秋香》中那些「粗口對」便取自此書。林夕亦稱,黃霑操得一口「流麗」粗口,「有次他抱怨工作辛苦,慨然嘆曰:『皓首窮經,諗嘢諗到 × 毛都白 × 埋,唉。』......在文言中國風中再添一二國罵,是為雅俗共融,故曰流麗。」一個人粗口又鹹濕,卻竟然有點文藝,並深受觀眾喜愛,實非易事,這張伶牙俐嘴,不禁讓人想起奧地利心理分析師威廉.賴希對佛洛伊德患上口咽癌之因由的狂想:「佛洛伊德開口講話時,顯得很漂亮,可後來,正是在這個部位,在他的嘴部,癌症擊中了他。」當然我們知道黃霑患的是肺癌,由多年煙不離手的吸煙習慣引致。
雅俗共賞,素來是黃霑的創作宗旨。他引李笠翁為知己,為他在《閒情偶寄》寫出曲文「貴淺不貴深」五字拍案叫絕,黃霑填詞時亦力求淺白而意境深遠,務求達至家傳戶曉。由以最簡單的中國五音階譜成的〈滄海一聲笑〉,到由英文翻譯而來的經典童謠〈世界真細小〉,都讓聽者朗朗上口,前者便啟發自古書中「大樂必易」四字(1)。黃霑文字精煉,卻激情澎湃,豪氣縱橫,他曾花一兩個月時間聽了二十多個版本的《將軍令》,把這首充斥著琵琶雙音,共有五百多個小節的戲曲濃縮為一百多個小節的流行曲〈男兒當自強〉,那種開天闢地的傲氣熱血,便是如此提煉而成的。還有〈誰是大英雄〉、〈世間始終你好〉、〈萬水千山縱橫〉等名曲,都讓金庸的俠義世界變得更磅礡恢弘。當然,亦少不了黃霑親自挑選的輓歌〈楚留香〉:「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
黃霑為人瀟灑豁達,他唱〈問我〉時自在得意,唱〈道道道〉時狂放灑脫,亂世中自求我道,全心保存真的我,實在難得。然而這樣的一個人,在2001年患上肺癌時竟選擇隱瞞,因化療過程而掉髮時,更索性剃光頭接拍清談節目《三個光頭佬》以瞞過家人朋友,直到2003年記者追問時他才公開承認,此時他才指自己情況穩定,癌細胞已然割除。或許黃霑大情大聖,但亦有感性一面,像梅豔芳與張國榮都唱過的作品〈明星〉便讓人垂淚。不過他臨終遺願之一,始終是希望觀眾記得他的笑聲,在他的追思會當天,有逾萬名市民出席,可見霑叔的個人魅力。黃子華數年前在最後一場棟篤笑中引述黃霑的「為真小人爭取社會地位,不讓偽君子霸佔全世界」,亦讓人記起霑叔的真。
因此,對於黃霑晚年倒戈相向的政治立場,實在令人不解。黃霑父親是親國民黨人,當年為逃避共產黨逃來香港,一直遺憾未能「反攻大陸,重返故土」。黃霑如父親一樣愛國不愛黨,在中國已下架的〈人間道〉便暗示六四,〈黎明不要來〉的「不許紅日教人分開」亦回應九七移民,還有「香江名曲」〈獅子山下〉,亦因小時候經歷六七暴動觸發他寫下「放開彼此心中矛盾」的歌詞。為何一直反共的他竟晚節不保,是為了甚麼放得開?不過黃霑晚年的確有點失意,他在患癌期間堅持完成有關香港流行曲的博士論文,一邊慨嘆青黃不接,希望為粵語曲探索未來路徑;另一方面,他晚年工作漸少,自嘲年老跟不上流行,但有機會都會拼命寫,「寫到無人聽,寫到死」,更刻了個「不信人間盡耳聾」的印章。他的最後一首填詞作品是〈Blessing〉,歌詞頗有傳承之意,意指先驅的死亡,能照耀後代。
(1)「大樂必易」,引自黃友棣教授在《中國音樂思想批判》裡引述的《宋書.樂志》。
也斯:「如果不是因為想起死亡,就不會加倍地欣賞一朵小黃花吧」
也斯在《灰鴿早晨的話》裡的〈沒有一朵小黃花〉中,引述了葛蒂沙(Jalio Cortdzar)的短篇小說〈一朵小黃花〉,故事講述主角害怕死後甚麼都沒有,連路邊的一朵小黃花也沒有了,然而,也斯的理解卻是:「但如果不是因為想起死亡,就不會加倍地欣賞一朵小黃花吧。」(2)這或許便是也斯對死亡的態度:珍惜生命的每一刻。
2009年底,也斯因為一次身體檢查被驗出患上第三期肺癌。據《疾病的隱喻》所形容,癌症是一種通常在偶然間發現,並在不顯示任何可見症狀的情況下,便已發展到很嚴重的疾病。也斯不吸煙,亦與「壓抑生活」沾不上邊,但面對突如其來的肺癌,他依然保持樂觀、率性隨性地過活。對於痛苦的治療過程,他很少詳談,只形容「就像蛋卷,被放入焗爐,整了一輪,好混亂、好模糊」(3),同時接受中西醫治療的他,甚至不忘進行「文化研究」,比喻「西醫像美國打伊拉克,一見拉登就殺,即時海葬,不理後患;中醫就留有餘地,長遠盤算怎樣防止(癌細胞)蔓延」。(3)的確,如《疾病的隱喻》裡所指,癌症治療具有一種軍事風格,如放射療法患者會被放射線「轟擊」、化學療法是使用有毒物的「化學戰」,治療目的都是「殺死」癌細胞。對於這場「抗癌」戰爭,比起霑叔,也斯或許有種文人的內斂,但在很多訪問或悼文中,都會看到一個關鍵字:「笑」。
「詩人也斯的肺癌去到第三期,本有充分理由呼天搶地,偏偏訪問在笑聲中進行,吹脹。」(陳勝藍〈笑得出 也斯〉)
「他三年前就得了肺癌......但他的笑容從沒消失過,也沒向朋友訴過苦。他的堅強創造了奇迹,很少人得了肺癌捱得了三年。」(劉健威〈悼也斯〉)
「但(香港書展年度作家的)片子裡他還是大笑欣然,幾分鐘裡說幾次『這很有趣』。」(鄧小樺〈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二:(之六)也斯有趣〉)
凡事都覺有趣的也斯,作品跨文化、跨學科、跨文類,他的朋友同是跨媒介、跨國界。他看待事物從不先入為主,總是事事好奇,在患癌期間,甚至展現出比沒有患癌的人都要強的魄力。在他拍攝《他們在島嶼寫作》時,已是身患癌症,鏡頭中的他很瘦,但很精神,總是笑咪咪地拿著相機四處拍,當製作團隊因天氣預告說會下雨,考慮要取消拍攝行程時,也斯竟慫恿大家出發,說大不了下雨便折返,但當天這個旅程,來回需花費六小時,病重的他竟說走就走。在片中,黃國鉅憶述一次在嶺南大學開研討會,也斯在小休時匆忙到北角覆診取藥,然後又趕回大學繼續開會;有時和學生見面,也斯談一篇文章一說就是一個小時,門外學生大排長龍,他笑言像排隊看醫生;也斯逝世前兩年,曾找何慶基討論自己的紀念展,何教授憶述也斯化療後第一二星期很辛苦,第三星期終能見面,但第四週又要預備下一次化療;在也斯死前一年,他堅持要整理作品,竟出版了十多本著作......
2012年,也斯獲頒「年度文學家獎」,病重的他依然積極籌辦展覽,並選擇以大量展覽空間呈現他與其他人的碰撞和合作。他的朋友都不約而同說,也斯是個貪玩的人,他樂於與不同媒介碰撞,作品曾以攝影、繪畫、時裝、舞蹈、唱歌,書法、藝術模型、裝置藝術,甚至製酒的形式呈現。也斯在展覽場刊中便談到,這種碰撞能帶出不同媒介的共通及差異,過程就如彼此傳球,你來我往,通過對話去更進一步帶出別人與自己的特色。也斯的創作態度是重視多元、包容、混雜,一如香港,他堅持以「開放的對話」從事創作,既把世界文學帶到香港,亦把香港文學帶到世界各地進行對話,他曾說,「如果一個社會沒有文學,就沒有了自己的語言,沒有了自己的身份,沒有了與別人不卑不亢的對話能力,沒有了自己的尊嚴。一個社會開始重視文學,是社會成熟的表現,希望香港能保有這種開放對話的能力。」或許比起自身死亡,也斯更害怕香港文學的消亡,直至生命最後一刻,他仍在竭力推廣香港文學,也斯走了八年,但他彷彿從未離開,在苦瓜,在盤菜,在蓮葉,在煩惱娃娃,在北角,在鰂魚涌,在蘇黎世一粒栗子中,在世界每一個角落裡,他依然活著。他的生命雖短,卻活得比很多人都要豐盛,如也斯在〈一朵小黃花〉所寫道:
「浮里斯說死亡增加生命的張力,正因為我們知道死亡以後再沒有生命,所以我們會加倍珍惜目前這生命。
如果每一刻都帶着這感覺去活,我們會活得豐富點。明知失去的東西再也找不回來,那麼我們還保有它的時候便會更欣賞它。」
(2)黃淑嫻〈少年也斯的煩惱: 散文寫作與成長矛盾〉
(3)愛寫作的蛋卷 梁秉鈞(也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