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勞動之獸」的教導

書評 | by  彭依仁 | 2021-09-21

鄂蘭的文集《過去與未來之間》終於有中譯本了,這時候回看年初出版社會學家桑內特著作《匠人》(Craftsman)的中譯本,不禁想起鄂蘭另一本同樣重要的大作《人的條件》。鄂蘭寫作《人的條件》的時候,美國已在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發射人造衛星的計劃亦進行得如火如荼,像設計原子彈的歐本海默,這種對發現原子彈的這種人類文明盲目樂觀的科學家,正是鄂蘭要大力撻伐的對象,並引發她重新思考其老師海德格對於人類科技平庸性的思考(他在1949年不來梅講座中甚至將納粹大屠殺視為與平庸的「機械性農業」彷若)。


鄂蘭在《人的條件》中,將人的行動生活(vita activa)分為勞動、工作和行動,分別指沒有創造性的勞役、有創造性的技藝和公共參與,另外把勞動者和工作者稱為「勞動之獸」(animal laborans)和「創造之人」(homo faber)。「創造之人」從拉丁文翻譯過來就是「會製造工具的人」,而且根據鄂蘭的意思,「創造之人」是有形的勞動與實踐的鑑定者,不是「勞動之獸」的同僚而是其上司。這種論述明顯針對馬克思的勞動生產理論,馬克思最令鄂蘭反對的是他對勞動的肯定(鄂蘭也不滿馬克思對階級鬥爭暴力的肯定),而被馬克思肯定為可以創造歷史的無產階級,在鄂蘭眼中只是資本主義底下勞役終生的動物,不具備人類在行動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製造能力,只懂問「怎樣做﹖」而不懂問「為什麼要做﹖」。


如此將「勞動」與「工作」截然劃分,也許忽略了兩者之間的微妙關係,無視知識往往是由不斷重複的勞動實踐積累而成的,而創見或創造,都必須由上述兩者積累而成,或有兩者作為基礎發生意外的「質變」。《匠人》作者桑內特,則從大量觀察各種匠人的過程中,看出「勞動之獸」的思考。說明「勞動」與「工作」並不鄂蘭想像的那種主從關係,作為勞動者的匠人,與創造性的藝術家在很多方面有所交集。


曾為鄂蘭學生的桑內特,大概對海德格和鄂蘭的疑惑苦思良久,對人類打開名為「技術」的潘朵拉盒子一事,他希望給出公允的評價。即使他與鄂蘭一樣,都是從哲學而非實證社會科學層面去處理此一問題。桑內特又比鄂蘭或海德格更開闊地思考技術問題﹕《匠人》只是他的「創造之人」三部曲的第一部,桑內特在書中明言第二、三卷將名為《戰士與教士》及《異鄉人》。從桑內特的宏圖來看,他對技術的思考貫穿古代社會幾個具備顯著特徵的階級,「技術」也不囿限於單純生產或創造性活動,而是涉及主宰社會的宗教及軍事階級,以及游離於社會邊緣的「異鄉人」。這也許還意味着桑內特已經拿捏到海德格或斯蒂格勒對技術的關懷﹕技術(techne)本身不是純技術性的(technological)的問題,而是關乎人類的「此在」(Dasein)及時間意識的。


桑內特枚舉了豐富的例子,比如音樂家、指揮甚至製琴師、金匠、藝術家、電腦程式設計員(以Linux作例子)、建築師等。書中頭二章,分別講述匠人的身份和組織,匠人最初的作坊等。這些例子與大量個人經驗交織在一起,例如作者在蘇聯解體時期就曾觀摩過社會主義建築物,拉奏過著名製琴家史特拉迪瓦里(Antonio Stradivari)兒子們製作的提琴,又例如他對於電腦輔助設計(CAD,Computer Aided Design)與Linux程式的比較,都能顯示出他對這些例子的認識並非泛泛之輩的水平。桑內特也討論知識哲學家博蘭尼(Michael Polanyi)重視的「內隱知識」(tacit knowledge,或譯默會知識),以及承傳這類知識的困難:所謂內隱知識,恰好是那些無法或尚未形諸文字的知識,這類知識引證了海德格對於手藝(Handwerk)的定義:雙手透過勞動與物接觸而形成的技藝,這些心領手會的知識往往最接近人的感知和直觀能力,因而亦難以訴諸文字,然而在不少專業領域中,尤其是在醫療、照護、手術以及相關專業上,這類技能往往是最珍貴,又最難言詮施教的。


從文藝復興傳記作家瓦薩里(Giorgio Vasari)的藝術家列傳中,我們讀到文藝復興的藝術家怎樣從匠人的作坊中工作,漸漸建立了個性和創意:要成為藝術家,必先成為匠人。藝術家正是在那個時代出現的,他們和匠人的分別在於:匠人向外尋求同儕社群的認可,藝術家則向內忠於自己的想法。作為藝術的創作主體,藝術家是一個可以全權主導的人,而匠人,或工藝的創作主體,則是集體。藝術家有的是創意和個性,但這些不等於自主性,藝術家必須在忠於內心想法和滿足委托人要求中間,尋找中間點。相對而言,匠人的自主性則更大。相對而言,創造性不一定能帶來自主性,正如遭到藐視和誤解的藝術家比比皆是。


創造性與個人自由攸關,正是創造性突顯個人的特性,讓與別不同的人找到與眾不同的個人尊嚴。尊桑內特引用文藝復興學者米蘭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在《論人的尊嚴》中為創造之人下的定義:「人是自己的創造者。」桑內特認為這影響了鄂蘭在《人的條件》對homo faber的理解,只是鄂蘭並未承認這一點。但匠人們也不一定能維護優渥的自主性。以在製琴城市克雷蒙納(Cremona)忙碌工作並從不遠行的史特拉迪瓦里為例,當地同行競爭極為劇烈,學徒們買斷合約或師傳提前休業的情況比皆是,史特拉迪瓦里的「獨門祕技」也無法傳授給兩個勤勉的兒子。


如果說藝術家不易維持生計,那麼作坊的匠人要傳承工藝和招牌也是不容易的。桑內特的分析除受惠於海德格及鄂蘭,亦明顯借鑑了知識社會學,他直陳作坊匠人面臨將「內隱知識」轉化為「外顯知識」(explicit knowledge,即發諸言辭或文字的知識)的困境,這種「難言之隱」除基於表達上的困難外,亦與作坊中的權力關係有關﹕工作場所就像一個代位家庭,師傅有一種家長式的權威,徒弟不可洩密的誓言具備宗教和法律效力﹔這一方面既能帶來血緣關係給不了的情感報償,另一方面卻導致師傅對內隱知識三緘其口來維持自己的權威,從而阻礙了技能的傳承。說到這裡,我們可以想像到近世資本主義對傳統作坊的毀滅,與桑內特相比,馬克思的分析則只集中在生產過程中的經濟關係,馬克思基於其時代局限性,無法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加入知識社會學的考量,雖與鄂蘭處於對立的角度,亦同樣過份理論化地看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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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章對於匠人群體與藝術家的探討僅屬於書中第一部份,第二部份其實從更多細節去呈現Handwerk實作時身體(四肢、五官等)與物件的協調,例如第五章就以「手」為主題,旁涉觸感以及許多相關的人體技能。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曾寫過一本名為Taste的小書,既可譯為「品味」既可解為「觸感」,阿甘本在書中探討觸感對哲學誕生的意義,而桑內特在這一章似乎也涉及到類似的課題,例如對鋼琴家來說,如何透過指尖觸感的習慣,漸漸獨立於倚賴聽感辨別正確音調,是一種匠人的能耐﹕這涉及到觸感如何感知真實的問題,不管那種真感總於另一個感官範疇(聽覺)。至於涉及手、腕與前臂的配搭,如使用筷子夾餸,則又回到純然的技術與(為了果腹而作的)勞作。只是這些討論讀來,並非直接與相「匠人」主題有點遙遠。


雖說是有點遙遠,可亦與「匠人」的勞作息息相關。而第六章〈傳神達意的說明〉表面看上去也是無關宏旨,可是它指向了上面討論過的問題﹕如何將「內隱知識」化為「外顯知識」。此章探討是口頭指導在甚麼情況下比書面指導更有效,或相反情況的條件,這牽涉到很多現實生活中遇到的問題,例如﹕為何食譜總是要寫出來比較好,而在工作坊或實驗室裡,口頭指導總是更有效。然而這不代表光有口頭指導就足夠。這是個頗複雜的課題,可惜的是篇幅所限,作者能討論的不多。而第七章〈激發靈感的工具〉也是一個可以耗費幾百頁來討論的篇章,在這裡,工具是有着神聖的意涵的,它涉及迸發靈感,啟發創造的器物。柏拉圖在《會飲篇》說到﹕「任何事物,只要從非存在進入到存在,它就是創造(poiesis)。」班雅明則以「靈光」(aura)一詞,來描述某些事物帶給人的驚奇。


工具的創造性作用,讓我們回到鄂蘭對工作與勞役的那個界定﹕工具本身,或啟發,或參與了人類創造的過程﹔而機器則替代,甚至淘汰了的匠人和工人的勞動。撇開清理核反應堆的機械人從事人類不可能進行的工作,我們回看工業革命早期,的確是以機器替代人力進行生產,而最首當其衝的是工作坊的匠人,然後才漸漸的淘汰工人。而機器恰好在歐美的啟蒙時期出現,到底它與啟蒙運動或理性主義思潮有沒有必然關係呢﹖雖然作者給我們的答案是兩者有很大關係,可這也是一個值得商榷的問題。


關於機器,我們會想到瓦特發明蒸氣機,或織布機的發明,怎樣加速了英國工業革命的步伐﹔桑內特還談到一位在耶穌會教育下創造機器的發明家﹕沃康松(Jacques de Vaucanson,或譯范康松,1709-1782),他不單發明能吃穀粒能便便的機械鴨,還生產出能吹笛的複製人吹笛手,後者堪稱機器人的原型,於是法王路易十五就指派他製造能紡絲綢的機器人,這種威脅到紡紗工生計的機器,正是機械人的濫觴,德國現代詩人恩岑斯貝格還寫了一詩諷喻其人的發明:


〈雅克.戴.范康松(1709-1782)〉


觀眾是精選的會員。一陣清脆驚嘆

穿過絲綢的盛裝:太棒了!

傑作:一只機械鴨。

甚至狄德羅也興高采烈。那自動機

搖搖擺擺,在水中玩耍:

多麽精美的細節!


翅膀在陽光下閃爍,

二乘四百個活動零件。

金屬的光,咯咯聲

來自鋼和漆。藝術家臉色泛紅。

謙遜,可愛,一點點笨拙。


但是一個機器越大越複雜,

關聯就越多

在它們每一個零件之間;

人們對這關聯越不了解,

判斷就越模棱兩可。


好極了!紅衣主教弗勒里在開幕式後

擁抱了發明家,隨即提升他為

里昂真絲廠的上層。

哪種狀況會发生,如果機器

無論從哪方面說是無限的?


詭異,看那新來的督查

將自己緊鎖。不問津他人,狂熱地畫。

理智的夢誕生怪物:

用機器生產機器。

自動的織布機,驅動

用一一輛水車(水由上至下)

通過循環的鏈條。完美,經濟。


拉直的鐵絲,剪成

相同的長條,永遠相同

彎曲兩頭成為同樣的零件;

一個鉤子,永遠相同,鐵鉤

抓住被指定的下一個零件。


從織布到傳送

綜合的工業系統,

光線充足,中央空調:

無與倫比的優雅設計。

(產量與創造力之間

有著特定的關聯。)

從此,里昂的工人

將生命中每個醒著的時辰

奉獻給這巨大的玩具,

他們被監禁其中:表現為,

每個人不斷地執行同樣的

簡單動作,

而且越來越好 越來越快。

什麽情況會发生呢,

如果紡織工自衛?

砸砸爛織布機!

砸死吸血鬼!


為懲罰暴民

他設計了一頭

織出花布的驢。

以此類推。(誰如果

給予人們啟蒙之光,

他必須清楚會被追究。)


然後 雅克。雅克是下一個

打卡的人。進步,

路障。大屠殺

不可避免。

鴨子也有了改善:


最終它啄食了穀子,

細心消化,那臭味,

那正在空中蔓延的臭味,

難以容忍。我們要對藝術家

表達,他那神奇的

發明帶給我們的喜悅。

(姚月 譯)


沃康松等人的發明引發了編纂《百科全書》的法國哲學家思考,他們(如詩中提及的狄德羅)率先注意到匠人不單依靠勞力工作,也依靠腦力,而且他們也藉此抨擊貴族階級的無所事事,「關注」社會低層的人。他們關注的是這些勞動者工作時的心理、精神狀態,而彼時德國的啟蒙文人卻只像發現珍禽異獸般模仿他們。《百科全書》也試圖從文字描述,將這些人的內隱知識變成外顯,相信實踐能累積才能。而機器就是這些實踐中累積而成的一把兩刃劍﹕機器因為幫助匠人工作、提高工作效率而被發明出來,但機器最終卻逐步替代了匠人的地位,比如透過壓玻璃機器所生產出來的玻璃,比傳統玻璃工匠生產出來的質量更高,且能生產面積更大的玻璃。《百科全書》另一位作者伏爾泰,在匿名寫成的零星條目中,雖贊同牛頓機械論宇宙觀,卻也質疑光靠《百科全書》描述的那些機器,是沒能為社會帶來進步的。


說到這裡,彷彿又回到鄂蘭和馬克思的老問題﹕對現今我們來說,沒有人能說「勞動之獸」是沒有思考跟社會行動的能力的,但是甚麼因素一再扼殺勞動者的技藝,並不斷降能他們的能力和社會地位,更因而在報酬方面剝削他們呢﹖馬克思的答案也並不完全正確。科學家或發明家最初製作機器的初衷,除相信機器能輔助人類工作外,還因為相信人類的理性可以改善生活環境和工作效率,機器就是人類理性的結晶。也有論者說這種理性本身就有「工具理性」的囿限,但工具的發明亦源於勞動者在實踐中的想像力。無論鄂蘭或馬克思都未掌握勞動問題的全豹,但桑內特的著作也並未為這潘朵拉盒的「美麗之惡」提供倫理上的解決辦法。話雖如此,桑內特對於匠人工作面貌的描述,卻是目不暇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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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依仁

詩人、評論人,著有詩集《灰鴿自由行》、書評集《日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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