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台灣翻譯界將詩人王鷗行的自傳性質小說《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被譯成中文,台灣評論界對這位艾略特詩歌奬歷來最年輕得主的作品作出了正面的回應,在自顧不暇的香港文化界,反應則相對的少。今年年頭,一位流亡到英國唸書的香港學生,在英國詩歌比賽中獲奬,在得奬感言中提到美國越南美國混血詩人王鷗行(Ocean Vuong)詩作對他的影響。然而大家留意的是香港詩人在英語世界的學習困境。話回頭來,王鷗行對創作詩歌同仁的最大影響,究竟是同性戀者或亞洲移民在西方世界的尷尬身份,抑或其作品中的獨特語感呢﹖人們經常津津樂道佛洛斯特的那句話﹕詩歌就是在翻譯中失去的事物,而王鷗行用一種自小就懂,卻非母語的語言創作,他的詩或這本《此生》被譯成中文後,又會失去甚麼呢﹖這反而令我感到好奇。
我實在沒讀過很多王鷗行的詩作,最近他的新詩集《時間是個母親》(Time is a Mother)出版,這本詩集寫於詩人母親逝世時,也承繼了他的一貫主題﹕母親、越戰,交織他與母親的家鄉,及他們在美國的生活。他母親長期在充滿化學藥品的美甲店工作,詩人相信這是母親51歲去世的原因,這工作環境多少也是越南移民女性在美國生活的苦況。在王鷗行出生時,越戰已經結束,他的大部份歲月在美國度過,然而他母親是美國大兵強姦越南少女後生下的孩子,在王鷗行的文字世界中,父親或祖父大多缺席,與外祖母和母親的連繫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線索,也是他與那個遙遠的越南惟一的連繫。現實本身是很很吊詭的,他母親雖有美國人血統,可是在這個英語世界中,只能卑微地作為一個邊緣人活着,《此生》作者稱這本書是寫給不識字母親的書信,這種「不識字」甚至有可能讓主角/作者絕緣於詩性的領悟。書中形容她的「字彙奇少,比存在櫥櫃牛奶桶裡的美甲小費銅板還少。通常,妳指著鳥、花,或者沃爾瑪百貨的一對蕾絲窗簾,不管什麼,只會說漂亮。」(34頁)王鷗行一再強調現實的吊詭性,這種吊詭甚至先於寫作存在,因為它建構了他或他母親,但也成為了他寫詩這種奇跡的背景。
因其身世,因其家鄉和定居地的尷尬關係,王歐行選擇以「越戰」作為其寫作主題,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然而,僅就身份及創作主題的獨特性,並不足以讓他成為廣受讚賞的年輕作家。王鷗行的語言與他或其母輩的身體有一種深厚的連繫,這已經透過作品裡溫婉的語感呈現出來,連同對於身體的感覺,在語言中也變得可觸可感。像他那樣對其身體感覺敏銳,又在身體感覺到子彈和燃燒彈的,著實不多﹕
有時候你的兒子半夜醒來,深信這一顆子彈卡在體內,漂浮在他的右邊胸膛,就在肋骨間。男孩想,這子彈始終都在,比他的在還古老,他的骨頭、韌帶、血管只是裹在這個金屬碎片,將其封鎖體內。(《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第75頁)
這樣,他把身體與越戰的傷痛連繫起來,而他的身體不過「圍繞著這個種子勃發」,不管他怎樣怎樣把這子彈摸出來,可它就是退縮。王鷗行還寫出這個主角——我與戰爭的親如血肉的關係,他很瞭解,這顆子彈靠他來生存,少了他,這顆子彈甚麼也不是﹕就像「有歌無耳」。
王歐行曾寫過一首題為〈更靠近一點邊緣〉(A Little Closer to the Edge)的詩,對一美國兵與越南少女的相會有一種美麗但恐怖的描寫(拙譯)﹕
年輕得不信任何事物
能改變他們,他們手牽手,邁步
踏進彈坑。黑夜充滿了
黑色的牙。他的假勞力士,幾星期前
在她的面頰上打碎,現在變得暗淡
像她頭髮後的微縮月亮。
這個版本裡的蛇沒有頭——靜止不動
像情人腳踝上解開的一綑繩索。
他掀起了她的白色棉裙,展露
另一個小時。他的手,他的手。他們裡面的
音節。哦父親,哦預感,壓向
她——有如田野用蟋蟀的呼喊
撕碎自己。向我展示廢墟如何從髖骨
造出一個家。哦母親,
哦分針,教我
如何握住一個男人就像饑渴
握住水。讓每道河流妒忌
我們的嘴巴。讓個吻擊中身體
就像季節。蘋果轟然落地
撞出紅色蹄印,而我是你的兒子。
詩中不單描寫了來自兩個國家的人的性慾,也涉及一個戰爭的場景,涉及了作者自己的同性戀「教我如何握住一個男人」)詩中的情景是暴烈而溫柔的,也提到作者如何誕生(「蘋果轟然落地 / 撞出紅色蹄印,而我是你的兒子。」)。大膽的意象和隱喻,劇烈的對比,把歷史背景和人類原始慾望交織在一個昏暗的舞台,徹底地放任感性,但背後隱約感受到動蕩下的無奈和毀滅。
且看這小說標題中的「短暫燦爛」(briefly gorgeous),便有一種像蝴蝶朝生暮死的感覺,的確,在書中第一部份開頭,作者便描繪了密西根州一秋日上空,「一群超過一萬五千隻的帝王斑蝶開始年度南遷」,「牠們棲息人間,停駐在窗櫺、鐵鏈圍籬、褪藍色的雪佛蘭引掣蓋、因衣物重量而顯得線條模糊的曬衣繩……」作者接下來說:「只要一夜霜寒便能凍死整代帝王斑蝶。因此,活著,關乎時間,關乎時機。」
書中主角名叫小狗,跟他母親蘭和外祖母玫瑰一起,艱苦地活着。作者基本上把家族和自身成長史都寫了進去,但又想像出更多細節。這不純然是一部來自亞洲同性戀者的成長史,作者嘗試不斷書寫美國這一象徵,透過學習英語的過程,透過歷史,透過和作者發生性關係的鄉村男孩。在真實的回憶中滲雜不少小說式的描寫,令全書主角與作者身份顯得互相糾纏。《此生》也不是敍事井然的傳統自傳或小說架構,當然,當代很多作者都故意用這種朦朧的方法再現自身,而且盡個人感覺再現自身成長經歷。作為同性戀者,王鷗行有意識讓身體決定敍事的方向,讓着此書的時候,讀者也需要追隨那個「身體」引導自己的腦袋。
主角的母親「蘭」,是來自越南的混血女子,一輩子就像很多越南移民一樣,以做美甲店生意維生。這種的工作沒有底薪、健保、合約,只有「以自己的身體賺取別人身體的錢」,日積月累吸入化學物,導致肺腫、肝硬化、關節脆弱、關節炎辣痛等症狀。不單母親如此,連待在母親工作環境的他也多少受到影響。作者借小狗視角描寫自己替五癆七傷的母親刮痧的情景﹕「那晚,妳趴在硬木地板上,臉靠著枕頭,要你替好的背刮痧。我跪在妳身旁,把妳的黑色T恤拉高,解開胸罩。這是我做過千百次的動作,雙手自動運作。當鬆緊帶解開﹐妳將胸罩從身體下抽出,扔到一旁。一旦工作下來,胸罩溼透,落在地板,發出護膝的悶聲。」(83頁)為了幫蜅家計,主角十四歲就出去找工作,後來在菸草園中從事粗重工作,工薪僅比最低工薪高一點,正是與來自社會底層、有過案底的人一起工作,主角接觸到不同的男人。不久以後,主角在農場主畢福先生的農倉那裡,遇到了畢福先生的孫子崔佛,後者成為主角的初戀情人。
跟主角與母親的關係,主角與不同男人的關係,似乎喚醒他體內一些與別不同的情愫。在書中,王鷗行挖掘一位越南高階軍官與美軍士兵的戰友情誼:其中一位名叫王延房的南越軍官,另一位是傳奇高爾夫手老虎‧伍茲的父親厄爾‧伍茲,當時他們的陣地正被北越與越共小分隊攻破。王和伍茲兩人在被包圍的情況下熬過那晚。當時伍茲把這位南越高階軍官稱「房老虎」,「老虎」一名也用在他兒子身上。1976年王在西貢淪陷後被折磨至死,而在八個月前,厄爾‧伍茲的兒子出生,厄爾得知好友死訊,是在兒子贏得第一次名人賽冠軍以後。王鷗行還試圖用年份將老虎‧伍茲與美越關係作並置﹕
一九六四年,美國空軍參謀長李梅將軍轟炸北越前說,他打算把越南「炸回石器時代」。摧毀一個人就是把他炸回過去。美軍對這個約莫加州大小的國家共投了一萬噸炸藥,超二次大戰的投彈量。
一九九七年﹕老虎‧伍茲贏得名人賽,這是他職業生涯第一個重要比賽的冠軍。
一九九八年﹕越南開放第一個職業高爾夫球場,設在被美國空軍轟炸過的稻田,其中一洞以砲坑填補而成。(同上64頁)
王鷗行在這既似自傳又像小說的作品提到王延房,令人他是否在影射王鷗行自己的祖父。當然,這段歷史是否真實並不是最重要的,它只是王鷗行試圖將自身背景與美國產生聯繫的筆法。但對主角(作者)來說,這種聯繫也是迫不得已的。雖然主角(作者)想很努力地學習語言和各種知識,然而在朦朧的語言系統背後,仍抹不去歷史給他的傷痕﹕「媽,我有好多話要告訴。我一度蠢信知識必致清明。但是,某些東西隔著層層句法與語義,蓋在時光歲月下,是如此朦朧,你忘了它的名,搶救後又拋棄,到頭來只清楚知道傷存在,不代你能揭露它的所在。」(64頁)接着,王鷗行藉小狗之口,道出自己用英語寫作的難處﹕「當我剛開始寫作,我恨知自己如此無法掌握意象、句子、概念,甚至不確定自己要用什麼筆,哪種日記本。」(65頁)這很可能是王鷗行自己的複雜心情,也涉及到王鷗行那自小被針對的越南白人混血母親。對王鷗行和他母親來說,白人身份在血液中佔一席位,但也是一個咒詛,一個讓他們感到格格不入的身份。應該如何處理這種身份﹖在王鷗行身上,這種焦慮比那些帶着純亞洲人身份移民美國、並學習用英語寫作的作家(比如哈金或很多中港台裔美國作家),深刻得多。
從主角與崔佛的肉體關係,我們看到兩個背景不同的少年,同樣想要掙脫家庭的羈絆,也同樣恨自己的生父,他們最後聽從了身體的召喚,不過他們不過是兩個高中生,即使在二人纏綿時,崔佛還放不下手中的電玩,第一次做愛也沒成功。當中也關乎年輕人不懂一點性技巧,還只限於想像。王鷗行如實寫出性行為的細節,輔以畢福先生在農場上槍擊公鹿的事,然後回到崔佛﹕「崔佛跟我坐在後院,輪流抽一根撤了碎碾疼始康定的大麻。長凳的靠背全被射光,只剩四條腿。看起來像是有腿無身的東西。」《此生》和很多詩人寫的小說一樣,並沒有連貫或有固定方向的情節,且富於抒情性的自傳色彩,而同性戀意識意味着身體啟導個性成長的契機。
「我不喜歡女生」是一種同性戀的宣示,也標誌着主角/作者認識到自我,性取向不再模糊,意味着開始選擇過一種生活方式。小狗的母親擔心這種生活方式會為他帶來危險,的確,在美國鄉鎮的環境中,同性戀者有可能被部份人針對甚至殺害,越南人的傳統社會也抗拒,甚至大學教授「在講解《奧賽羅》時離題,堅稱同性戀男人天生自戀,尚未接受自己性傾向的男人,過於自戀可視為其性向的指標。」(134頁)面對這種令人懷疑自己的偏見,主角/作者應該如何應對呢﹖這種自我成長就意味着主角/作者已擺脫男孩子的身份,成為男子漢嗎﹖小狗和崔佛出走,離開自己的父母,也必須面對生活,忍受對方。小說最後圍繞在主角/作者與崔佛生活的片段。
沒錯,生活片段。閱讀《此生》時,你會發現自己置身於美國街道、郊區景觀,這是一種詩人的視角,紀大偉在為此書寫的,也收錄書中的〈我住王鷗行隔壁〉中說﹕
鷗行寫道「陌生人看到我們,無法想像我們在法蘭克林道上的小雜貨店買東西」。熱血衝入我腦袋,什麼法蘭克林道﹖難道是我自己遛狗多次的那條路﹖……細看上下文,我才確定鷗行和我記得同一條路。
換句話說,書中書寫了最日常的街景,可能是你我素常穿過的那條尋常街道。書中當然也有一些令人難忘的場景,如小狗與崔佛做愛的場面,吃猴子腦或者獵殺動物的血淋淋場面。這些血淋淋的鏡頭似乎借喻美國人性格中暴戾的一面,或者越戰的經歷,但也意味着年輕人與上一輩的矛盾。誰能忘記書末中小狗與崔佛一起捕獵野牛的情景﹖這野牛,又與小說起始中的帝王蝴,畢福先生獵殺的麋鹿,以及牛、狗,連繫在一起了。動物總被人摧殘,生命不過是短暫的燦爛,但即使是脆弱如帝主蝶以長期遷徙為生的昆蟲,也世世代代遺傳了基因中的遷徙地圖。至此,主角/作者也回到了對母親的想念。母親的一生,也是短暫地燦爛﹔作為家族中第一個大學生甚至作家的主角/作者,也是短暫地燦爛。其實我們何嘗不是如此呢﹖然而不是太多人能把他存在的痛楚記錄下來,讓人去閱讀。
王鷗行在全書開頭,就很有意識地討論寫作,他引用羅蘭‧巴特的「金句」,比如﹕世間沒有兩種東西的關係是恒常愉悅。作者有,那就是他與他的母語。但隨即又引用﹕「兩種語言會互相抵消,需要第三種。」對於母親有美國人血統的王鷗行來說﹕英語算不算他的母語呢﹖大概王鷗行的困惑會畢生圍繞着他,就像祖輩的那些子彈長存在他體內一樣。因此,《此生》並不單純是一位亞裔移民作家或同性戀作家的作品,在王鷗行的筆下,每一個尋常街角的情景,都有一種生命的掙扎,而「文學」將這種生命的掙扎推向了充滿張力的描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