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閱讀到評論,從關係到距離﹕談《謎樣的森林》

書評 | by  彭依仁 | 2024-09-25

早前李敬恒將他閱讀文學作品的文章,結集成《謎樣的森林》,並大受讀者歡迎。李敬恒本身是教哲學的,曾參與節目《哲學有偈傾》、《哲學係咁傾》及《已讀不回》,令大師兄的形象不脛而走,然而因為存在主義文學的因緣,尤其是對沙特小說的興趣,讓他與巴黎索邦學院法國文學及比較文學系博士楊彩杰合作,在獨立書店就法國諾貝爾得奬文學作品作一系列介紹,對於談論詩、小說、戲劇等文學作品甚至流行歌曲等興趣日隆。作為一名「哲學人」,他上一本亦是第一本書《尋常與作樂-哲學與文藝的25則思考》反而是一本哲普讀物。


哲學人講文學,當然沒有問題。其實文學一直向哲學敞開大門,歡迎哲學進入文學的世界,很多大文學家(如杜思妥耶夫斯基)其實變相就是哲學家,一如很多哲學家如齊克果、尼采、沙特、卡繆等人的著作有甚高的文學價值。沙特也寫過一本書叫《甚麼是文學﹖》李敬恒在刊載於明報本年8月24日的文章〈致命的盲點:寫作責任與人際糾結〉,引用沙特此書,指沙特認為文學就是「一種揭露世界的活動。作家通過寫作把世界的某個可能面向呈現給讀者。」沙特說﹕「作家選擇了揭露世界,特別是向其他人揭露人,使得他們在被袒露呈現的對象面前負起全部責任。」


這裡我們彷彿找到一種類似「意義」的東西,姑勿論你認為沙特認真地認為作家之為作家,就是要批判、揭露世界的責任,這毫無疑問就是一種意義。然而我們又有沒有責任去閱讀、評論任何上好的文學作品呢﹖面對我們很喜歡的上佳作品,我們又能否把這種醍醐灌頂的感覺或欽羨甚至崇敬之情悄悄地藏在心底,保持沉默呢﹖我們發現,這種想要回應的慾望源於作者與讀者之間必然產生的一種關係,這種關係也建基於相互的信任,作者相信自己與讀者在對話,讀者亦相信必須對發話者有所回應。此外,寫作、閱讀、回應,這一連串的活動,不一定限於文學的範圍,卻很容易變成一種文學活動,如果我們把文學的起點設定在寫作及其種種動機。


也有一種更深厚的摯愛。在接觸哲學之前,文學開啟了大師兄的視野,這本書正是寫給當年大師兄的中文老師冼玉芳。冼老師在〈推薦序(五):豈止讀書報告〉中談到這位學生談到詩詞、現代詩和林夕歌詞時非同一般的讀書報告,比如剖析顧城〈遠與近〉時「善於把短句看得深入細緻而領悟詩中懾人的魔力。」這種對文本的觀察力會否成為日後讀哲學的契機呢?


在討論《謎樣的森林》的書寫之前,我們不妨思考大師兄這位文學讀者的閱讀經驗——是的,不管你研究文學也好,哲學也好,第一步都是閱讀。私心來說,你期望透過閱讀獲得作者的理念、想法(哲學、文學或其他文本皆然),經過反覆驗證後可以愉快地成一家之言。即使面對那些看似沒什麼特別意思的文本(很多短篇小說和詩皆屬此類),比如瑞蒙.卡佛一個簡單的短篇〈你們何不起舞?〉。卡佛的短篇講述一個男人把屋內傢俬放到前院,請路過的一對同居戀人喝酒並邀請他們隨唱片的音樂起舞。


如此簡單,細節卻充滿深意的故事,很適合像大師兄這種讀者,去發掘,去解讀。《謎樣的森林》側重於文學作品的細節,比如詩中若隱若現的細節、小說的背景描寫。換作是Alain Finkelkraut這類哲學家,就會從《可笑的愛》或《玩笑》談到昆德拉的微言大義(也許,昆德拉的「無意義」就是意義!),然而大師兄並沒有這樣做。


書中也討論my little airport歌曲〈悲傷的嫖客〉的歌詞,很多正經的文學評論家似乎不屑於談論流行曲的內容,甚至大師兄也說到my little airport「歌詞也是簡單直白,沒有甚麼艱深詞彙與朦朧意象,有時還不大協音」;然而正好是填詞者阿P根據「生活中點點滴滴的一切」取材這一點,打動了這位「讀者」。這篇值得細讀,因為大師兄也談到了my little airport的「表演技巧」,配合社會底層人物的日常生活,以及兩位表演者(阿P和Nicole)透過唱和說所作的對答。大師兄用筆剖析〈悲傷的嫖客〉的時候,就像手術刀剖開一部只有兩個角色(嫖客和鳳姐)的簡單劇本。「四十分鐘的關係似夢一樣」,「你又何必介懷心上?」這些歌詞如果落在Alain Finkielkraut手中,他又會否借此闡述一些哲學大道理呢?


〈你們何不起舞?〉和〈悲傷的嫖客〉都描述一些浮淺的關係,都涉及情愛或性慾,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但不試圖說清其關係的本質,而大師兄另一篇文章〈出於愛的距離〉卻談論本着「必須把一切說清楚」的安妮.艾諾那部自傳小說作品《位置》。個人覺得,在以普遍讀者為對象的文學講座中,艾諾的作品並不是一個受歡迎的文本,她刻意透過冷靜的、內含階級分析的文字,去寫自己的家庭史和情慾史,也許是因為這種前衛的寫法讓她獲得諾貝爾文學奬,與法國其他獲得此奬的作家比如沙特、卡繆、勒克萊齊奧及莫迪阿諾比肩,才更覺需要討論。


大師兄剖析艾諾寫父親的《位置》,作者從她那「不識字,也不會寫字」的祖父,寫到「自小希望、但又自知不能擺脫低下階層生活」的父親,最後回到為擺脫自身階級而設法讀上大學的自己。如果要回看大師兄或我們任何一位「年輕讀者」,我們讀書又是否為了擺脫那目不識丁的低下階層社會呢,起碼即使在財富上沒法上流,但相信在心智或視野上已經有所超越呢?讀書與不讀書之間的距離看似如此之大,甚至《位置》的父親為了女兒的體面都刻意把她送到中產世界以擴大父女間的階級距離。


文學閱讀中無所不在的距離感,可能是把讀者帶到那個充滿驚異的文學世界的助力,這方面比任何存在主義的著作更立竿見影。大師兄把討論卞之琳詩作〈斷章〉的文字放進全書第一篇,不是沒有理由的,如此簡單而意味深長的四行詩,被現代詩讀者奉為經典,愛好古詩的讀者也可以從中發現古體詩與現代詩的一絲連繫。


卞之琳該詩四行膾炙人口:「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别人的夢。」詩中的橋、風景、明月、夢、你,和隱密處觀自這一切並在詩中記下的「我」,構成一個充滿意境、惹人聯想的圖畫。大師兄在書中還剖析了鄭愁予〈錯誤〉、聞一多〈也許〉、徐志摩〈偶然〉、李清照〈聲聲慢〉等膾炙人口得油膩的詩詞。小說家劉綺華在〈推薦序(二)﹕比門內的人更出色的門外漢〉中談到這位哲學人的「特別」眼光﹕「要是我還在唸文學系,我絕不會挑鄭愁予的〈錯誤〉或李清照的〈聲聲慢〉來寫我的學期論文,在前的豈只是珠玉,還有整個金礦,我哪有信心分析得比前人更好﹖我再說,也只怕是東施效顰。但他不怕……」這種勇氣也許源於哲學人在詮釋學上的訓練,讓他們能在一般文學讀者能否背誦如流的詩句中找到隱藏的意義。


據說哲學家海德格曾經提出過「詮釋循環」這一概念,意思就是在理解文本時,部份和整體之間的關係﹕我們必須先從文本的部份去瞭解整個文本,然後又從整個文本回到部份的細節,如此往復循環。也許後來的人(也許是羅蘭‧巴特)補充了他的意思,認為這種文本遊戲中還有讀者自己。就大師兄的事例來說,他這種讀者很容易把自己的「我」代入文本中的「我」去經驗,而「我」之所以經歷有意義的事情,是因為「你」出現了。像顧城一首很簡單的詩,大師兄念之在茲的是我與你的距離﹕


你,

一會看我,

一會看雲。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雲時很近。


有趣的是,這首詩和卞之琳的詩作一樣,都以你、我的關係入詩,雖然卞之琳詩中的我是更隱匿的。大師兄從「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看出你我的各種可能,比如你我的偶然邂逅、你我是一對戀人﹔但關鍵是,被你看的時候覺得你很遠的我,在你看雲時覺得你很近。大師兄這篇名為〈曖昧的距離﹕顧城〈遠和近〉〉的文章,對這首再簡單不過的詩,動用了不少文字去梳理。令人想起劉綺華的話,如果換作是文學系學生的話,很多幽微心理輕輕帶過就好了,我們還是回到文字和修辭技巧好了。但大師兄的關注明顯地超越了文字本身,正如他在文中的最後一句話﹕「這短短六行,引發了無盡曖昧不明與模稜兩可。」可以說,正是詩歌語言的不確定性,吸引了像大師兄這樣的「牛虻」,去「舔」文字的味道。


至於書中另一篇名為〈遇上從前的自己〉,則講述辛波絲卡一首詩作〈少年〉中老年之我與少年之我的關係。大師兄還把詩譯出來。當中這一節,最好不過地把兩個我在心智上的異同寫出來﹕


我們不同得深切如此,

談論與思考完全不同的事。

她幾乎一無所知——

但有一種值得擁有更好的倔強。

我知的多得多——

卻搖擺不定。


年輕的我,無知,但倔強(也因此值得擁有更好),老年的我,知很多,但(因為知太多,所以)搖擺不定。那個昨日之我其實也是另一個你,或一個內在的他者,都經歷過相同家人的傷逝,「活下來的卻幾乎沒有一人」(詩中第五節)。這首詩最後,以兩個「我」的母親為她(們)親手鉤織的圍巾,將兩個我拉在一起。在很多其他的文學作品中,例如在卡繆的《異鄉人》中,母親似乎是惟一能讓主角與世界產生關係的角色。


一直以來,我們總是尋找哪一種文學作品才能最打動我們,最後發現最膾炙人口的作品,離不開類似人與人的疏離此一母題,就像辛波絲卡在上述詩作中的忐忑,說明,年華漸逝也是一種疏離。其他文學作品呢﹖卡繆《異鄉人》的主角莫禾梭拒絕在母親葬禮中把心中的悲痛表露出來,又因為世界無意義而殺人,後來被認為在母親葬禮上表現冷漠而被辨認為兇手。卡夫卡《變形記》主角薩姆沙一天醒來變成甲蟲,很努力適應昆蟲的身份但與依靠他收入過活的家人漸生齟齬。前者發現其他人習以為常的世界荒謬,後者被荒謬的命運捉弄,因而與他人產生隔閡,薩姆沙的事例還意味着身體與意識的隔閡。因為作家發現了個人與世界的隔閡,所以文學在讀者群中產生了意義嗎﹖但昆德拉最後一部小說《無意義的節慶》又告訴你,這些焦慮、惶惑、不安,甚麼都好,本身就是無意義的。


那怎麼辦﹖大師兄將自己談論周耀輝填詞歌曲《彳亍》的文章放到最後,並且在第三段拿蘇軾〈定風波〉詞句「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中的豁達來作對比,以表現出周歌詞中無所畏懼,甚至視若無睹的態度,可能就是一種香港詞人式的回應。像這一節﹕


若你說東風破甚麼 西天降甚麼

只想一覺瞓天光

若你說已到了天堂 太快樂

神遇到 佛碰到 但我希望碰到我


這是否個人面對自己與世界、他人,甚至自己的隔閡時,一種更毫不顧忌的回應呢﹖


作為讀者,大師從各種各樣的文本中,也讀出每個人存在於世上的基本狀況。的確,僅談「作樂」,並不足夠,有些焦慮、惶惑及不安,比快樂或不快樂更為基本,文學應該在這裡打開這樣一個洞口,給我們尋索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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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依仁

詩人、評論人,著有詩集《灰鴿自由行》、書評集《日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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