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後粵語片有不少寫實主義的作品,其中最有名的一部,首推1953年李鐵導演的《危樓春曉》。即使未看過這部電影的人,相信都會聽過片中的金句:「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強調草根階層互助友愛,背後正好體現了那一代電影人「文以載道」的苦心。
《危樓春曉》環繞一幢位於快富巷(這個巷名本身也充滿諷刺)的舊樓,裡面劃分為多間板間房。片首通過張瑛飾演的新租客羅明,帶出「危樓」內一眾背景不同的人物,當中有包租婆三姑(李月清飾)和丈夫(高魯泉飾),有的士司機威哥(吳楚帆飾)與威嫂(葉萍飾),有單身舞女白瑩(紫羅蓮飾),有黃大班(盧敦飾)、黃妻(黎灼灼飾)及黃妻的表妹玉芳(梅綺飾),還有譚二叔(黃楚山飾)一家五口。
1949年後,大量難民從大陸湧來,香港人口一下子以倍數激增,接著又因韓戰實施禁運,社會人浮於事。升斗市民生活艱難,收入捉襟見肘,對飲食自然因陋就簡,談不上有甚麼要求,但求「斗零」、幾毫果腹,「手緊」時甚至乾脆勒緊肚皮。《危樓春曉》中,譚二叔給一毫華仔(李小龍飾)買麵包當早餐,但兒子深知家境困難,寧可捱餓,反叫父親將錢買食物給母親(黃曼梨飾)。白瑩深夜從舞場回家,也是將就將就,在樓下大牌檔叫碗魚蛋粉吃就算。
《危樓春曉》電影海報。
西方智者強調人應為生存而飲食,莫為飲食而生存(Eat to live, but not live to eat)。出名勤力的香港人倒將飲食與工作分不開,廣東話習慣將上班叫做「搵食」,工作首要目的是要賺錢來吃飯。窮人為了「搵食」,更加要日以繼夜,捱到金睛火眼,自然少不免要飲咖啡提提神。
《危樓春曉》裡,咖啡更成了鄰里之間聯誼以至傳情的橋樑。羅明在板間房用火水爐煲咖啡,邀請白瑩進內一起享用,這對無啡不歡的男女,於狹小的空間裡互訴心事,漸漸萌生情愫。過去我也沒有留意他們手上的茶杯,這次再看,電影雖然是黑白片,看不到茶杯的顏色,但觀其通透的外形、放射線狀的紋理,竟發現有點像美國玻璃公司Anchor Hocking戰後生產的著名Fire-King系列茶具。
跟很多人一樣,我最早留意Fire-King,也是來自王家衛導演的《花樣年華》。周慕雲與蘇麗珍在金雀餐廳鋸扒那場戲,桌上典雅如翠玉般的茶杯(現實中金雀餐廳當然找不到這款茶杯),很難不吸引觀眾的目光。Fire-King茶具今天已被追捧為懷舊珍藏,日本有人甚至買下這個品牌重新生產,據說香港昔日的也只是仿製品。不管正版與否,以羅明知識份子的身份,性格又好高騖遠,相信他即使身處多麼困難的環境,對生活品味仍是有所追求的。
《危樓春曉》既是描寫一眾租客,自然以群戲為主,其中有兩場就以大夥兒吃飯的情景展開。首先是羅明發現與白瑩的生日只是相隔一天,兩人於是計劃宴請房東及租客吃飯歡聚一番。可是,舞場生意淡薄,白瑩預支不到薪金,羅明更加突然被學校辭退,沒錢請到會筵席。兩人一籌莫展之際,威哥答應幫忙想辦法。到了生日宴當天,人人以為可以吃大餐,沒料到威哥叫來魚蛋、炒粉麵等街頭食物,不禁面面相覷。黃大班不滿給了「人情」,卻沒有乳豬鮑翅,於是拉著妻子悻悻然離去,更令白瑩與羅明尷尬不已。於是,威哥只好解釋他們的苦衷,眾人聽罷並沒有斤斤計較,繼續開懷大嚼。這幕正好反映出階級感情之別,相比起黃大班的勢利嘴臉,威哥固然深明大義,其他人亦通情達理,洋溢「有情飲水飽」的庶民浪漫情懷。
《危樓春曉》電影劇照
另一幕,譚二叔說是為了給妻子補身,於是買來牛白腩,順便請眾租客吃。老香港當會記得昔日電台主持方榮,在節目講古時常言:「大騸雞,牛白腩」,大騸雞是指被閹割的公雞,牛白腩則是帶白色筋膜的牛腩邊,那部位特別爽滑可口。昔日肉食價格不菲,小市民逢年過節才會破例花多點錢劏雞買肉。可是,譚二叔明明失業多時,經濟環境最惡劣,他哪裡來的橫財呢?起初他隱晦說是「父母剩落畀我」,再問之下,方清楚道出是賣血所得,說時還強顏歡笑,故作輕鬆,眾人卻一片黯然。華仔不敢下箸,更童言無忌地回應:「咁我哋即係食你啲血啫?」試問誰不知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只是現實殘酷逼人,不得不為而已。不過,譚二叔賣血的錢,僅僅能拿來還債,並換來一些酒、米與牛白腩,遑論扭轉貧窮的命運。賣血更成了譚二叔的催命符,最後他就因身體過於虛弱而送命。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想起老人家時常掛在口邊的「有衣食」,兒時難免覺得嘮叨,長大了便明白是人生體會。不過,過了一甲子,電影的住屋問題,已經演化成香港人的「老大難」煩惱。賣血雖已絕跡,但現在官商勾結早就練成「殺人不見血」,外判的氾濫,超長工時更加不在話下。今天的生活真的比昔日更好麼?或許我們能夠慶幸的是,不用賒借或賣血才能吃到牛白腩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