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當香港主流的商業電影陷入低谷,往往被本地觀眾詬病創意度低、與社會脫節時,我們不妨把目光轉移到年輕創作者的獨立短片,或許更能感受到真正的溫度與脈膊。
一直積極發掘年輕電影人才的「鮮浪潮國際短片節」,不經不覺已踏入第十六屆,今年的十四部本地競賽作品,便不乏對社會現狀的回應與關注。邵知恩編導的《呼~》,片名來自My Little Airport〈你說之後會找我〉的歌詞(片末就播出此曲),故事緊貼當下的移民潮,描寫年邁母親的去留抉擇,既流露對香港的難捨難離,也道出此地匯聚五湖四海移民的特質,特別是離鄉別井的外傭,更令主角從中得到啟發。整部片瀰漫着淡淡的離愁別緒,亦捕捉到街坊情懷,然而城市早已變質,就像主角欲尋找昔日常去的灣仔碼頭,卻被到處圍封的工地弄得不辨方向。不過上一代總是抱着樂觀的心態面對困厄,「幾大就幾大,燒賣就燒賣」這種民間智慧真的久違了。
崔紹輝的《煨燼》也是聚焦年長女性,繼承了港片過去的人文關懷,對拾荒老婦的日常生活有十分細膩的描寫。她把亡夫骨灰帶在身邊,將燒味、水果等祭品變賣賺錢,這些看似荒誕的劇情,卻表達出老人被社會遺棄的悲涼現實。值得一提主角廖愛玲,可謂「鮮浪潮」的「常客」,過去已曾主演《艷陽天》(第十二屆)、《紅棗薏米花生》(第十三屆)等得獎作品,今次演繹草根婆婆更是形神俱似,完全融入於角色之中,跟另一位阿婆的對罵場面,更擦出火花。當然導演的資料搜集亦要記一功,鏡頭下捕捉到紅磡街頭巷尾的生活細節。
有的短片作品則嘗試以抽象、隱晦的敍事手法,風格化的攝影和剪接,抒發近年社會瀰漫的絕望與無力感。何樂怡的《林中無廬》描繪青年野外獨自遊走、離群索居的狀態,處處充滿不安。王彥博的《Time, and Time Again》中,警察與記者一同堅持尋找真相,來來回回於不同時空,黑白影像突顯其揮之不去的夢魘感覺。至於譚善揚與胡天朗合導的《群鼠》,活脫脫是一闕「青春殘酷物語」。徹底崩壞的校園,一眾風紀其身不正暗中販賣毒品,校長不斷發出廣播,卻不見其人,只有副校長出來反覆強調維持所謂的「秩序」,比起昔日的校園片更具深層諷刺色彩。
說起來,這次有數部參賽短片,故事都不約而同環繞學生自殺問題。《群鼠》的男生反抗風紀,卻因此飽受欺凌而跳樓,成了劇情的轉捩點。而男生出事那幕,導演以手提拍攝眾人在暗黑校園圍毆、追逐,相當大膽震撼。王嘉諾的《防止自殺手冊》寫校方在學生自殺後,找來三位同學拍片宣揚關愛訊息。全片採用「偽紀錄片」的形式,通過鏡頭前後不一的片段,活現出師長的偽善、領袖生的言不由衷,以及同學之間的冷漠。即使是合作無間的拍檔,原來也是一無所知。王韻詩的《愛的輪候碼》寫單親家庭的青年,忍受不了母親長期陪唱打牌的糜爛生活,因而跟另一對感情要好的母子親近,但始終阻止不了悲劇發生。結尾溜冰場劃破的刮痕慢慢隱沒在黑暗中,宛如主角經常鎅手的傷口,教人心酸。至於潘敏逸的《餘燼》,則從另一角度,借女孩校園離奇墮樓事故,校長撒謊推卸責任,主線刻劃區嘉雯演的婆婆如何思念孫女,堅持公開真相,奈何遭逢病魔侵襲,記憶退化。此時她卻遇上不速之客悉心照顧,這種借接觸當事人的贖罪橋段,剛巧跟快將公映的《伊朗式審判》(Ballad of A White Cow)不謀而合。
對兩代關係的書寫,也是今屆不少短片的另一大主題。司徒嘉詠的《過冬》,就以一家人冬至重返新界農村,陪伴母親做節吃飯,刻劃四兄弟姊妹各有各的困難、隱衷,當中觸及移民潮、鄉郊發展等近年的社會議題。港產片向來甚為喜歡透過吃飯講家事,《過冬》勝在劇本紮實,馮素波、宋本浩、廖淑芬等新舊兩代演員演得落力。同樣寫家族團聚,林東曦的《風雨中人》則借長輩白事,從久居香港的遊子眼光,觀照內地在商業大潮下,鄉里親情敵不過金錢利益。據說導演曾將回鄉經歷拍成紀錄片,此片亦帶有個人色彩(不過拍攝地點似乎是在新界或離島?),找來一班操鶴佬話演員擔綱(只認得曾主演《天水圍的日與夜》﹝2008﹞的梁進龍),雖然演出略帶生硬,倒也富紀實味道。
世代價值觀的矛盾與衝突,在張浩霆的《紅伶宴》尤其突出。故事寫堅守家族傳統使命的名伶,遇上不甘父親擺佈的女生(反串與改名,成了被逼掩飾真我的行為)。現實中羅家英家族的粵劇淵源,由他演出大老倌絕對不作他人想,而新生代伶人黃可柔飾演女主角,表現亦十分亮眼。導演借〈咬箭結拜〉的重頭戲,點出活出自我的主題,也是充滿心思的安排。
而葉鵬海的《金刀女俠》則以別開生面的方式描繪兩代恩怨,模仿邵氏的片頭、《獨臂刀》(1967)般的人物造型,彷如帶領觀眾回到六、七十年代的國語武俠片世界。然而《金刀女俠》並非真的拍武俠片或惡搞的Cult片,而是寫打星開拍武俠片期間,演員妻子意外過世,使他即使晚年患上腦退化症,依然活在悔疚之中,所以故事也在過去與現在的時空來去往復。近年在主流影視經常亮相的陳湛文,早在第十一屆鮮浪潮的得獎作品《螻蟻》已經有份演出,今屆《過冬》與《金刀女俠》他都分別飾演兒子角色,前者憤世嫉俗,但孝順母親,甘於過着簡樸的田園生活;後者痛恨老父害死母親,舉手投足皆表現出那份怨懟。
《金刀女俠》以外,今屆亦有作品從經典港產片中尋找靈感。王文澤的《九龍皇帝》將「九龍皇帝」曾灶財的傳奇身世,結合土瓜灣的市區重建工程,炮製出厲鬼公主復仇的驚慄喜劇。朱柏謙飾演的皇帝後人,帶同廖國堯演的轉世看門狗一同驅魔,令人聯想起昔日殭屍片中道長林正英與許冠英的「上下把」組合,妙趣橫生。另一部李文浚的《36649》可說是「給王家衛的情書」,男主角莫竣名的孤獨、自戀、執着,《重慶森林》(1994)式編號與食物日期、《東邪西毒》(1994)的鳥籠,還有《花樣年華》(2000)周慕雲的髮型……王家衛影迷不難從中發掘趣味。此片是今屆唯一的都市浪漫愛情小品,其中在香港「環遊世界」的一段構思頗妙,反映了疫情下困在小城無法旅行,也能從中找到方式自得其樂。是的,縱使面對艱難困頓的年代,我們總應努力尋找方法發揮想像力與創造力,用作品繼續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