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輝導演的《海鷗來過的房間》,挾首部入圍台灣金馬獎的澳門長片(包括最佳新導演、最佳攝影、最佳音效三項提名)之名,今年終於來到香港。先在香港國際電影節上映兩場,孔慶輝更憑此片奪得電影節火鳥大獎的「新秀電影競賽(華語)——最佳導演」,到了五月中熊貓國際電影節一連四天放映五場,口碑不絕,在本地文化圈颳起了一陣小旋風,對向來被忽視的澳門電影不禁刮目相看。
在華語片的光譜中,澳門電影算是最年輕的後進,九十年代才開始出現電影創作,早期產量甚少,而且水準參差,主要僅在當地公映。直至近年隨着澳門政府大力投放資源支援電影製作,湧現出一批新生代導演的作品,如徐欣羨的《骨妹》(2017)、陳雅莉的《那一年,我17》(2017)、《馬達・蓮娜》(2021)、勞嘉濠的《熱唱吧》(2021),外界才逐漸留意到澳門電影。然而當地至今尚未建立成熟的電影產業,《海鷗來過的房間》也是政府「電影長片製作支援計劃」下的作品,但跟前述電影最大分別的是,這次台前幕後班底全部都是澳門人,沒有起用知名的香港演員,更完全走低成本(大約150萬元澳門幣)的非商業路線。但首次執導劇情長片的孔慶輝,導技已經十分嫻熟,攝影、美術、音樂等其他部門亦專業出色,交出了一次異常亮麗的成績。
我是在熊貓國際電影節欣賞此片,同場還有不少導演、影評人和作家等,皆異口同聲讚賞不已,有的更將此片拿來跟近期香港新導演的作品比較。而我看完第一時間最驚嘆的是,在澳門這個比香港更擠逼、喧囂的小城裏,孔慶輝竟然拍出一部如此純粹、冷靜,充滿靈氣和巧思的文藝電影,他背後那份沉着、專注、敏銳的創作態度,香港一眾新導演恐怕望塵莫及。
翻閱孔慶輝的訪問,他在台灣世新大學就讀廣告系,起初一心想學拍廣告片,但發覺課堂只是教授行銷與市場推廣技巧,於是課餘他便跟一些喜歡拍攝的同學,參加品牌廣告片比賽吸取經驗。畢業後他返回澳門,曾經做過公務員、地產代理、舞台演員等不同工作。《海鷗來過的房間》兩個主角的職業——地產代理和演員,原來正是導演現實中不同時期的生活寫照。
孔慶輝2014年開始拍攝短片,其中2016年已憑《撞牆》入圍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我在網上找到他早期另一部得獎短片《凌晨》(2014)來看,兩個男主角黃柏豪與陳斐力是澳門資深的劇場演員,也有演出《海鷗來過的房間》。《凌晨》四分鐘長,劇情很簡單,寫保險經紀(陳斐力飾)白天營營役役,到了凌晨時分才可以釋放自我,改穿冶艷的女裝打扮,在街上偶遇同樣改變形象的報販(黃柏豪飾)。然而回到白天,換上白領裝束的經紀再次碰到報販,卻裝作視而不見,繼續他的工作。
《凌晨》這種對慾望/真我的追求與壓抑,一直延續到《海鷗來過的房間》。黃柏豪飾演已屆中年的周迅生,過去是文藝青年,寫過一部受歡迎的得獎小說《寫意》(導演說「寫意」原是影片名稱),如今卻當上地產代理,中間的日子究竟發生了甚麼事?電影沒有特別詳細提及,但顯然是為了生計,向現實低頭,放下喜歡的文學創作,轉而選擇賺錢卻乏味的生活。所以,當作家朋友(寂然飾)提議他重新出書時,他起初直言已沒能力創作,甚至毫不留情批評舊作脫離現實。
作家以外,周迅生還有另一個「小眾」身份——男同志。電影對他的家庭與感情生活同樣交代不多,只知道他離了婚,兒子跟隨前妻生活,有幕看到他與兒子在西餐廳慶祝生日。直到中段才揭開他是「深櫃」的同志,結婚生子只是迎合主流的社會規範。這種事業與人生的雙重壓抑,使他總是鬱鬱寡歡,於是只能透過偷偷安裝在出租單位的閉路電視中,窺視房客的私隱而獲得刺激。
若對澳門社會稍有了解,周迅生的壓抑其實很「貼地」反映澳門實況。澳門經濟產業單一,長期依賴博彩業,大部分人都是在賭場任職,不然就是當公務員,文藝創作屬於邊緣行業。而澳門傳統保守的民風,對同志仍然存在不少偏見,加上小城的鄰里關係較緊密,人言可畏,皆令同志不敢輕易公開出櫃或約會。
直到何一唱(林上飾)的出現,才令周迅生產生微妙的變化。年青俊朗的何一唱離家出走,租下周迅生舊居的房間。有趣的是,周迅生雖已另有住處,但平時會間中重回那裏的書房看書、寫作或聽音樂(難道出於難忘的回憶?),後來醉翁之意不在酒,更加越來越密回來。何一唱開放坦蕩的情慾關係,既與劇場導演(陳斐力飾)上床,又跟女生拍拖睇戲,當中多少是周迅生渴望卻又不敢做的事?本已才思枯竭的周迅生,從對方身上彷彿重新獲得了創作靈感。
《海鷗來過的房間》的另一主題,是對創作與演戲的反思,片名正是來自何一唱排演的俄國作家契訶夫名劇《海鷗》。《海鷗》寫渴望成名的女演員妮娜遇上作家康斯坦丁,某程度上跟電影主角的處境接近。何一唱演技稚嫩(閒時卻熱衷網上直播教人演戲),期盼走紅,這次反串妮娜本是受人注目的機會,可是導演指責他進入不了角色,臨上演前被改演沒對白的海鷗,當中有不少劇場人員之間的討論。我未看過林上之前在港片《人妖阿發:痴人三部曲1/3》(2020)裏的人妖演出,今次由站在天台唸對白,到排演時躺在地上偷偷落淚,他頗能細膩演繹出角色的心理變化,確是不可多得的新演員。
說起來,電影最初受到注目,是因為台灣著名影評人聞天祥看後盛讚是「濱口龍介遇上蔡明亮」,於是不斷被反覆引用,變相成了此片的最佳宣傳。但事實上,無論鏡頭或題材,孔慶輝都跟蔡明亮的風格相去甚遠,反而片中出現的字幕卡、主角的窺視與孤獨感,倒教我想起王家衛。至於近年備受影迷追捧的濱口龍介,他的《親密》(2012)、《Drive My Car》(2021)等片無疑都有話劇圍讀或演出的場面,後者剛巧也用上契訶夫的另一名作《凡尼亞舅舅》,但孔慶輝更能緊扣話劇與電影之間的互文關係,發揮得淋漓盡致。
《海鷗來過的房間》以近年疫情為時間背景,後段出現觀眾帶口罩、測體溫看話劇、全民核酸檢測的新聞,也觸及外地勞工等話題。然而據導演說,劇本早在2014年已經開始醞釀,2018年取得政府資助,直到去年才正式完成,周迅生的創作困境,不知是否導演的夫子自道?他與葉玉君構思的劇本亦經過多番修改,最終才敲定這個主題,但執行上倒別開生面,採取近乎即興的集體創作,讓演員按照情景自行構思台詞。這樣浪漫寫意的創作方式,自然要在沒有市場壓力的小本製作下才能達到,同時亦很視乎團隊之間的信任與默契。現在因着演員的背景各有不同(包括話劇名宿、電影藝人與素人演員),倒拼發出獨特的火花。好像寂然客串演回作家,他的對白就加入個人對文學的看法。而周迅生在地產公司發脾氣一場,素人演員的「爆肚」反應,就引起觀眾不少笑聲。
還有,空間也是此片不能忽略的重要元素。過去在絕大部分電影裏的澳門,總離不開燈紅酒綠的賭城風光,譬如《骨妹》、《馬達・蓮娜》都環繞當地的夜生活,但《海鷗來過的房間》並沒有呈現這種典型的澳門形象。影片以家居、劇場等室內場景為主,即使是外景,也刻意淡化地理環境,沒有把一些大眾熟悉的地標拍進鏡頭。主景那所充滿殖民地色彩的民居十分別致,室內裝修仍然保留六、七十年代的風味,最特別是流線型的走馬騎樓,既可俯瞰街景(對面街有家麥當勞),同時可以觀察屋內的一舉一動,令很多觀眾留下深刻印象。導演說之前在澳門放映時,那單位的住客也特地前來看戲。至於室內佈局,書房被周迅生長期鎖住(更用上磨砂玻璃),儼如隱藏秘密的私人空間,跟何一唱沒關房門的大剌剌行徑,反映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遂有多幕周迅生在屋內窺視、偷聽何一唱的場面。另一個主要場景地產公司,同樣安排周迅生獨自坐在玻璃房內工作,跟外面的下屬與顧客,形成疏離與隔閡。在有限的室內空間裏,蘇偉鍵的攝影倒表現得豐富靈活,而且自成一格。好像眾演員在後台準備開場演出的一幕,四周一片昏暗,光源只投射在呆坐正中的何一唱,就以風格化的光影突顯他的失落。
影片由現實發展至奇情,尾段的情慾戲甚至帶有虛幻色彩。何一唱跑出劇場後,究竟往哪裏去?他會否只是周迅生筆下的虛構人物?導演點到即止,最後只見周迅生的單位迎來了新租客,同樣是從事劇場的年青人,這會不會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呢?
附記:《海鷗來過的房間》7月將再有放映,密切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