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去的「第十七屆鮮浪潮國際短片節」,十四部本地競賽短片中,何思蔚的《直到我看見彼岸》奪得「鮮浪潮大獎」與「最佳攝影」,余淑培的《祝君安好》則獲頒「最佳導演」,林璐的《裊裊》獲「最佳編劇」和「最受觀眾歡迎獎」,另外陳家雯《未能接通》、古本森《兩耳》、阮智謙《爺爺來訪的夜》皆獲得「特別表揚」。不過教人意外的是,「鮮浪潮」主席杜琪峰在頒獎禮發言時,提到過去很多參加「鮮浪潮」的新導演皆已入行,認為這平台差不多已經完成使命,現在就要視乎他們有沒有珍惜機會,當中不知是否有著弦外之音呢?
這次因為再度幫忙擔任映後談主持,把一眾本地競賽與非競賽短片都看了。趁著賽果塵埃落定之際,不妨總結一下個人感想。跟上屆「鮮浪潮大獎」、邵知恩執導的《呼~》一樣,何思蔚《直到我看見彼岸》也是刻劃移民潮,不過後者通過小孩角度去看離散,在淡淡的哀愁之餘,卻又不失童趣。導演說她是在補習中心外認識兩位小演員鄧少傑和凌鉦鍵,恰巧後者即將移民澳洲,而爆旋陀螺正是他們平常最愛玩的東西,於是劇本就讓他們演回自己,借爆旋陀螺寄託分離,亦觸及疫情期間網課、遊樂設施封閉的情況。短片以柔和的鏡頭捕捉屯門輕鐵、公共屋邨等場景,充滿社區情懷,誠為回應時代的真摯小品。
至於「最佳導演」余淑培旅居挪威多年,她在《祝君安好》一人包辦編、導、演,更為主題曲填詞及主唱,盡顯其多方面的才幹。片中的她人在異鄉,既未獲發簽證,以致找不到工作,又因意外懷孕,跟同居女友陷入冷戰,而她與香港的母親的關係亦不好,道出去留兩難的煩惱。短片以冷色調表現挪威孤寂淒冷的氣氛,然而對主角懷孕的前因後果交代不清,到了中段在唐餐館吃飯一幕,鏡頭忽然轉到電視機的綜藝節目,同樣由她飾演的歌手,唱出一段鬼馬諧趣的「痔瘡歌」。導演說這是以超現實的荒誕對抗內心的極端苦悶,但效果突兀,破壞了全片用心經營的氛圍。
除了《祝君安好》,今屆多部短片皆不約而同描寫異鄉人的處境,展現出跨地域的國際視野,但水平十分參差。池清麗的《蠍子草》由街頭隱形劇場展開,令年邁婆婆回想起年輕時被逼拆散的菲律賓女友。此片最大特色是以超八米厘菲林拍攝回憶片段,然而劇情單薄,演員表現亦頗尷尬。同樣牽涉酷兒與劇場元素,李羲樺的《只有影子在動》穿梭香港與柏林,寫本地劇團排演以東、西德鐵幕歷史為題的話劇,期間劇場導演透過手機交友程式,結識遠在柏林的中年同志,背後卻誘騙對方,把他當成演出的一部分。短片野心不淺,最後揭穿真相一場無疑震撼,但這樣的欺騙意圖、手段都令人費解,而且把劇場創作寫得過於兒戲,剪接亦很呆板。還有莊世圖的《荔枝椿象》,則講在台灣農場的越南黑工,為了躲避警察追捕,丈夫只好帶著臨盆在即的太太躲在山上。電影以寄生蟲荔枝椿象作喻,簡潔鮮明表達出他們的悲慘命運。
至於林璐的《裊裊》,應是今屆卡士最強的一部,找來羅家英飾演患有認知障礙症的父親,由楊淇、梁雍婷兩姊妹照顧,漸漸帶出家庭的不堪往事。導演以通俗的喜鬧劇處理沉重的課題,特別強調音樂治療的效果,算是別開生面,難怪深受觀眾歡迎。不過,此片最應該歸功演員精湛的演繹,羅家英對認知障礙症患者的生活細節,演來恰到好處,而梁雍婷演外國回來的妹妹,坦率野性,亦十分突出。
家庭也是今屆不少參加者拍攝的題材。何羽弋揚《骨灰走鬼事件》將個人經歷改編,寫孫兒為了安置太姑婆的骨灰而疲於奔命,以荒誕喜劇諷刺官僚制度,技法縱使略為稚嫩,勝在主角梁卓美與梁文賢,一老一少,頗惹觀眾好感。鄭世匡的《歸途》講述少婦疫情期間獨自從台灣返港,欲探望患上絕症的父親,勾起對他拋妻棄女的怨恨。另一邊廂,她與丈夫的婚姻亦已漸現裂痕。全片大部分都在隔離酒店的房間拍攝,跟父親、丈夫的「對手戲」都是視像對話,劇情不算新鮮,好看的是女主角歐逸寧細膩的內心戲。
古本森的《兩耳》也是獨腳戲,背景似乎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左右,寫喪妻男子服食安眠藥自殺之際,看到電視的色情熱線廣告,於是隨手撥打電話訴苦。女方由起初言語挑逗,到後來反而勸止對方尋死。此片是今屆最短的一部,只有十四分鐘,但以一鏡直落的方式拍攝主角的電話對話,劇本、攝影都頗見心思。侯嘉雯的《彌留以後》同樣是以對話入手,虛構出手機程式「Closer」,使女主角在男友車禍離世後,仍能繼續聽到對方聲音,保持聯繫。當時下人工智能漸趨流行,故事反思過份依賴科技的問題,無疑是值得鼓勵的嘗試,但劇本沙石甚多,莫竣名演的角色更未有好好發揮。
猶記得過去兩屆「鮮浪潮」的《執屋》和《Time, and Time Again》,因觸及敏感題材,電檢處拖延審批,導致兩片皆未能公映。後來與《Time, and Time Again》同屆的其他競賽導演,只好在映後談朗讀該片的劇本選段以示支持,而該片亦奪得「特別表揚」。今屆雖然未有短片無法公映,卻又出現另一種情況。《未能接通》、《爺爺來訪的夜》、《漂與泊之間》,還有「開幕電影」邵知恩的《My Pen is Blue,》,皆被電檢處頒令刪剪部分片段。除了《漂與泊之間》的導演廖文莉選擇刪除片段,其餘三片的導演皆改用黑畫面或靜音處理,其中《My Pen is Blue,》更有近數分鐘的戲肉變成黑畫面,要靠觀眾「腦補」,難免令人看得一頭霧水。其實四片已算含蓄地抒發近年社會的集體創傷,結果作品出來卻經歷另一番「傷害」。不過,這已成新時代下的「常態」,將來究竟應該「拍咗先算」,還是選擇更迂迴的手法,甚或乾脆改寫其他題材呢?倒值得創作者好好思考。
說回這幾部短片本身,邵知恩前作《呼~》寫出兩母子的移民抉擇,富親情與街坊風味,這次《My Pen is Blue,》則講少女重投社會後,在茶餐廳工作、放工回家的日常瑣事,重點是她與四年前自己的床上對話。全片以多個長鏡頭組成,或許為了迴避敏感內容,敍事、演出皆刻意低調,結果令故事變得平淡乏味。反觀《未能接通》寫面對自殺好友的傷痛,《漂與泊之間》講台灣回來的女生,重新修補與母親的關係,倒不乏吵吵鬧鬧、哭哭啼啼的場面,但都失諸生硬矯情。《爺爺來訪的夜》雖然也有部分地方略嫌直白,但通過主角回鄉處理爺爺後事,把這一代人的去留,對照父輩上一代偷渡來港的慘痛過去,明顯多了一重歷史視野。
比起單純議題先行,著力鋪陳「金句」或過份沉溺感傷氛圍,如何擴闊角度、眼界,提升想像力與創造力無疑更加重要。這方面今屆黃勺嫚的《Sushi》與許萃峰的《邪傘》都有不錯的表現。前者寫缺乏家人與同學愛護的少女,課餘當PTGF賺外快,但對愛情仍懷著憧憬。導演對女性的潛藏愛慾與敏感心理,有很細緻的描繪。同樣是寫孤獨少女,《邪傘》將中外B級電影死物殺人、女性復仇等典型劇情推陳出新,把兩代女性的命運寄託在雨傘上,向男人大開殺戒,大膽的性意象呼之欲出,而攝影、美術等視覺元素,亦具專業水平。兩片雖與獎項無緣,但絕對是今屆「鮮浪潮」的遺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