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非正式統計,在現今的社交媒體上,平均每六十秒便會產出一張「攻擊」處女座的迷因,罪狀一般被公認為麻煩、挑剔、強迫症,以及完美主義。
這些指控並非空穴來風,因為處女座的星座符號就如一個手持稻穗的純潔少女(亦有說它像女性的生殖器),換言之,處女座象徵著純粹,他們關切的是如何把麥子和外殼分開,亦即決定甚麼是好的,甚麼是壞的。這種「吹毛求疵」的性格背後,卻反映了他們擅於分析、解構與重組的一面,只因處女座是位於變動宮的土象星座,他們就好比可塑性極高的純淨細砂,既比其餘土象星座輕巧靈活,又能聚沙成塔化虛為實。因此,小心翼翼地從細微處累積,從而形塑出一種純粹而完美的事物,就是處女座畢生的追求,而這種極致的「完美主義」,就是他們令人不安卻又望塵莫及的地方。
「宇宙級」整理術:博爾赫斯的解構遊戲
很少作家不愛書,然而像博爾赫斯那樣愛書成狂,甚至還當上了圖書館館長的,或許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與雙子座一樣,處女座的守護星同是掌握訊息及語言的水星,然而土象星座是很務實的,對比起渴望接收一切資訊的雙子座,處女座只想要有用的訊息,因此他們生來擅於評鑑和分析,時常擔當與品質管制、資料整理有關的工作,而博爾赫斯整理的,當然不只是一個國家的圖書館,他整理的,是世界。
一個嘗試解構世界的處女座是非常有趣的,博爾赫斯的作品好玩之處,也在於他一直以娛樂性的方式來做嚴肅的哲學探討。例如喜愛閱讀百科全書的他,就在〈約翰.威爾金的分析語言〉裡杜撰了一套奇特的中國百科全書,並把動物分成十四種,如屬皇帝所有的、有芬芳香味的、剛剛打破一個花瓶的、遠看像蒼蠅的等等,由此質疑著處女座的「當家本領」:分類。他提醒我們,既然不同的文化會有不同的分類法,那麼語言作為世界最複雜的一種分類方法,豈不是也可隨意變換的?這就是他後來在〈神的文字〉和〈扎伊爾〉裡探問的問題。處女座或許都是問題多多的,因為這是一個很喜歡挑錯誤的星座,這種懷疑精神,一直貫穿在博爾赫斯的作品裡,於是這個以「細節控」見稱的處女座,又在〈論科學的精確性〉以一張一比一地還原整個國家的地圖,探問真確性的價值,在〈博聞強記的富內斯〉裡更作了個有趣的延伸。故事講述的,是主角富內斯意外墮馬後,記性忽然變得非常好,好到他看到三個酒杯,卻能看到一株葡萄藤所有的枝條、一串串的果實和每一顆葡萄。然而,富內斯卻從此失去一般的純理論思維,因為他甚麼都能記住,他根本無法掌握重點,甚至不能理解「狗」為何物。如開段所言,若「處女座只想要有用的訊息」,那麼我們也能理解博爾赫斯對「無限」的執迷與恐懼:如〈小徑分岔的花園〉裡的無限選擇,〈通天塔圖書館〉裡的無窮宇宙、〈阿萊夫〉裡的無盡觀點等,而令人嘆為觀止的是,這些「無窮無盡」的問題,卻被這樣一個擁有著「宇宙級」整理術的處女座,濃縮成通常只有幾頁長的短篇小說。如卡爾維諾所言:「博爾赫斯是一位簡潔大師」,而這種密度、這種短小,還有語言的精確性,「都是一種風格上的奇蹟,在西班牙語中無可匹敵,且只有博爾赫斯才知道其秘方」。
可是博爾赫斯卻說:相比寫作,我一直覺得自己更擅長閱讀。閱讀他的傳記和專訪,總覺得他非常謙卑而大量,自1954年開始就完全失明的他甚少怨言,他依然那麼愛書,依然想「把家全部用書填滿起來」,甚至還說:「讀不了書也許還有別的好處,那就是你對時間流逝的感受不一樣了……現在我可以大半天獨自一人甚麼都不做,我不怕坐長途火車,不怕一個人待在酒店或是沿著大街閒逛……要是我進了一間屋子,而屋子裡的人正好有事出去了,我也能自得其樂地在空屋子裡坐上兩三個小時,或者出去散一小會兒步,並不會感到特別失落或是孤單。」
那麼這段時間他究竟在想甚麼呢?他的回答卻出乎意料:「也許我會甚麼都不想,只是單純地活著。」
一個有「精神潔癖」的貴族:不停懺悔的托爾斯泰
每當想起托爾斯泰,腦海裡就會浮現出俄羅斯畫家列賓(Ilya Repin)的畫作:一個鬍子花白的老者,腳步沉穩地站在烈日炎炎的田間,以謙卑的姿態給乾燥的黑土地打壟。
與喜歡展現自身才華與魅力的獅子座相反,處女座嚴以律己的性格,讓他們行事總是謙遜而低調,他們不在乎權力或成就,反而偏好沉著做事,親力親為。托爾斯泰晚年時放棄了自己的資產,轉而把精力花費在耕地、縫鞋,為農民蓋房子等,在一切微小的細節中學習「土象星座」所喜愛的實際勞動,實現了他所相信的,「我認為勞苦民眾創造生活的行動,才是唯一真正的事業。」然而,這種平靜得來不易,托爾斯泰的優渥身世,彷彿就是對喜歡內省的處女座的一大考驗,他的大半生都在跟自己的慾念作鬥爭,一邊過著放蕩的貴族生活,一邊卻因著貧民慘境而飽受精神折磨,他以作品剖析內心掙扎,無論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列文,還是《戰爭與和平》的安德烈、皮埃爾、尼古拉,都承載著托爾斯泰的矛盾與痛苦。但這些作品的偉大,並不止於這種對自我完善的熱烈追求,更在於托爾斯泰如何以處女座強大的思維和批判能力,把關懷從個人擴展到社會,陀思妥耶夫斯基曾高度評價《安娜.卡列尼娜》,認為作品對「個人或社會,哪方該負責任」的議題有著深刻的回答,甚至為想自居人類裁判官的人帶來無窮啟示。賽亞.伯林在《刺蝟與狐狸——論托爾斯泰的歷史觀》裡亦指,托爾斯泰的「狐狸性」,也見諸於他對既有思想和信仰系統不遺餘力的批判與拆解。然而,有趣而矛盾的是,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裡那些喋喋不休的戰事分析及歷史觀點雖然極度嚴謹而理性,但推動著這一切的,卻源於一種近乎天真的,對單一生命觀的熱烈追求,這種複雜與純粹的矛盾共存,彷彿就是處女座一生的寫照。
由《懺悔錄》開始,托爾斯泰越發「吹毛求疵」,有人認為他對絕對真理的強求是荒謬的,在《藝術論》裡對藝術家的苛求也是不可理喻,然而在羅曼羅蘭的《托爾斯泰傳》裡,卻描繪了一個孤獨奮戰的靈魂,一直在世俗生活與上帝之間,在家庭之愛與人類之愛之間徬徨,如果天秤座的猶豫不決是基於平等與平衡,處女座的猶豫就是害怕犯錯。在晚年時,托爾斯泰的小臥室裡只放著一張鐵床,然而這種「舒適」已讓他十分難堪,因為他認為這是錯誤的,是有罪的,這種處女座式的極端自省折磨著他,亦不為他的家人及世人所理解,然而他始終堅信心中所想,努力成為一個「完人」。在托爾斯泰八十二歲時,他突然離開家人,秘密從他的農莊出走,卻在路途中病倒,在一個火車站裡離世,據說在他彌留之際,他的子女、記者都雲集在這個車站,而他的最後一句話卻依然是懺悔:「世界上有這麼多受苦的人,為甚麼你們只看到我一人?」
一個殘酷的笑話演員:黃子華孤獨而完美的棟篤笑
在黃碧雲為黃子華寫的《娛樂圈血肉史》序中,她寫下這樣一段往事:
「其實他實在演得好。她便跟誰說,他真的好,那人答:噢,不。他說你只說他『有進步』,你真的沒說他好。那一剎那,那個她認識的他又活過來了;他還是這樣,愴愴惶惶,而且又記得她不經意的一句話,她便笑了。」
黃子華的「愴愴惶惶」,如要用星座解釋,正源於處女座的自我苛求,「有進步」就是不夠好,不夠完美所以惶恐。黃子華經常強調,自己從來都不是口才好的人,每次做棟篤笑前,都必須費煞思量閉關寫稿,因為處女座的人是「工匠」,他們喜歡倚賴邏輯分析、重視細節,做事前必要規劃和衡量一番,與同為水星掌管的雙子座不同,處女座從不擅於以語言和口才訴說自身想法,他們喜歡有計畫,喜歡做好萬全準備,再以最終成品來展現自己,因此黃子華的棟篤笑總是如此「完美」,再曲折難解的哲理思辯都能套進笑話裡,笑話與笑話之間更能環環緊扣,兩小時的棟篤笑絕無冷場,佈局森嚴且節奏分明。其實棟篤笑這個媒介,恰巧是最適合處女座的媒介:一人度橋、一人表演,對作品有著全部控制權,只是這樣的「完美主義」,會否有點太孤獨?
黃子華卻在一次訪問裡說:自小便與父親分居的他,有天在寫父子關係時,才突然發現從未有過「父子情」,他過往從不自覺,亦不知此事為他帶來了甚麼影響。但這個殘酷的發現,在他看來卻是一種自我治療,藉此機會重新接觸一些以前掉以輕心的事。或許黃子華棟篤笑迷人之處,就在於他敢於面對「殘忍」,無論是談論港式工作倫理的《兒童不宜》、批評網絡文化的《嘩眾取寵》,還是政治神作《秋前算帳》,這些對人性、生命、時代的深刻洞見,都被黃子華拆解得淋漓盡致,常說黃子華的笑話猶如「預言」,其實處女座的確有潛質成為「預言家」,因為重視細節的他們總能見微知著,發現社會的毛病再加以推理分析。在黃碧雲眼中,這些挖掘都是「驚心動魄的殘酷」,然而黃子華卻說,「這個世界,我不去推斷它是殘酷的還是快樂的,但同時,它都是荒謬的。」他的棟篤笑,就是從世界的荒謬中發掘出樂趣,因此殘忍得來總是有點「治癒」。或許真正的殘酷並不在黃子華的棟篤笑裡面,而是他接下來的這句「預言」:
「當有一天不再覺得這個世界是荒謬的,我就不會再做(棟篤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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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1992年,黃子華在《跟住去邊度》時曾提出了一個關於命運的問題。他問:點解中國人會有咁多種算命方法?當然無人識答。於是他問:「一個要食好多飯先至會飽嘅人,佢係一個乜嘢嘅人?」全場繼續安靜。他續說:「佢就係一個好難飽嘅人!」由此黃子華引申,中國人有那麼多算命方法,「因為中國人就係一個命運好難預測嘅民族!」眾人如夢初醒,全場大笑。
不知黃子華信不信命,於我這種「好假(亦好渣)的星座L」而言,交稿以外,星座卻猶如一種「阿萊夫」式的觀看,讓我學會以多一個角度欣賞他人,理解自己。當然,不是所有處女座都能成為黃子華、博爾赫斯或托爾斯泰,但偶爾FF一下都唔過分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