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香港的樓好高喔。」
升降機徐徐上升,佐敦至油麻地一帶的街景在我們眼底下展開,老實說,那裡的樓已經不算高。我們陪言叔夏到酒店下榻,十五分鐘後,由十三樓的房間轉移至地下室的咖啡廳,那咖啡廳兼具展覽與書店的功能,但奇怪地一個人都沒有,除了一位禮貌的店員。於是我想起,在言叔夏的散文中,也有一個反覆出現的地下室房間,當所有人白天從樓上下來,只有她是從地底鑽出來,甚或不出來,把自己深藏在房子裡,就能自給自足度過一整個冬天。
最底,整個城市的所在地,北緯二十五度。
但那裡不是我的最底,我的最底也不在所有地圖向南向北的平移,我的最底在我租賃的小公寓,我的地下室房間,整排,低潮公寓。
——〈馬絳度無風帶〉
雖然在言叔夏的散文裡,常常會讀到一個深居簡出的她,但她說其實自己很喜歡旅行,而且都不會想家(只會想貓)。「我上次來才知道,香港的緯度 比台北還要低,今天來特別看一下飛機的衛星圖,好像跟高雄差不多。」香港跟言夏叔出生的高雄遙遙相對,一樣炎熱,潮濕,多雨。八九十年代成長 的言叔夏,經歷過所謂的港片時代,張國榮的戲,王菲的歌,林夕的詞,然而直到2016年,言叔夏才首次來港,「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今年出席香港文學季講座,是她第二次來香港,「那次來很多人都告訴我,香港已經不是以前的樣子。我常常聽好多老師背後的香港朋友說一些老香港的風華,當我真正來到這裡時,那種斷裂感還滿明顯。」
「很多人都告訴我,香港已經不是以前的樣子。」
「比方說,我跟朋友去了中環,想找重慶森林裡的電梯,就是抵達了之後,反而有一種……嗯……好像甚麼都沒有。」她於是想,如果早十年來,是否就 能看到另一個香港?「我上次來有一個印象,這次我覺得這印象有點誇張,我覺得香港很像歐洲。」她形容香港有種女性味道,一個既優雅的身段,但又潑辣的性格。我問她是不是覺得香港人太兇,她笑說︰「也不是,我蠻喜歡香港這個部份,因為台灣是很軟的地方,香港有種直接,可能有人說她速度很快,我會覺得這個直接還蠻舒服的。」
兩次來港都是工作緣故,只逗留兩三天,上次她只來得及逛中上環一帶,提起去蓮香樓飲茶,「它不像台灣很服務的那種,它是非常直接,有自己的節 奏感,我覺得那種節奏感很迷人,雖然看起來混亂,可混亂裡面有它自己運作出來的結構,有它自己的聲音,像碗跟碗敲聲的聲響,非常有趣。」我想起僅有一次到蓮香樓飲茶,幾十人圍在點心堆搶奪想吃的點心,連熱水也幾乎是自己加的情況。簡單直接,不拖泥帶水,言叔夏大概是很怕給人添麻煩吧。
「你們都住在很高的樓上嗎?」言叔夏不時在訪問裡插進自己的問題,對香港的樓房特別感興趣,比如舊唐樓裡那些不知通往哪裡、猶如洞穴般互相連 接的過道。「其實我第一次來時,很驚訝樓的高度,好像這個城市是垂直的,是一個往上長的地方,而且我覺得有趣的是冷氣機,它是裝在外面,你往上看,會看到它像一隻尾巴一樣露出來。這個地方其實……是非常夢幻的地方吧。」
言叔夏和她的房間
讀過言叔夏的散文,都知道她十八歲起便在不同城市間流轉,高雄,花蓮,台北,台中;河旁的老公寓、地下室、早上八點鐘的課,言叔夏已經度過了 那種日夜顛倒的生活,現在過著教書做研究的日子。提起那段唸研究所的時光,言叔夏仍覺得︰「其實還蠻快樂的。我以前很誇張,可以吃一個東西連續吃一個月,這個節奏感令我覺得身心很平衡,很健康。」說完哈哈大笑。在沉鬱的文字底下,我一直覺得言叔夏其實很有幽默感。
十八歲開始獨居,十六年研究所生活,足夠言叔夏與她的房間建立獨特的關係,在她的散文裡一再提到——「房間是我非常重要的親人。」(〈袋蟲〉)比起家族這種龐大的系統,她更喜歡一個人的家,「在家族裡,你會有很多妥協,很多的集體性,我覺得家族或許是人所生下來第一個必須面對的集體;家不見得如此,家是一個相當個人的劇場空間,你可以在裡面展開你自己的敍事。它是一個圍繞著自己,不是圍繞別人運轉的空間。」
「你們不會想自己一個人住嗎?」會啦,但理想歸理想,香港的現實叫「租金」,或曰「土地問題」。言叔夏說當年她在台北一個房月租八千台幣(換算大概港幣二千),現在台中一帶的價錢也差不多這樣;我說這個價錢在香港大概只租到一個床位。要不是家裡有錢,抑或跟人夾租,普通一個香港青年,恐怕只住得起劏房,而原來台灣也有劏房,「以前我在政大念唸書,附近有超多老公寓,有時一層樓的房子他會割成很多間,租給學生,我租過最誇張的是割成三十間,每個單位都非常小。」
更年幼一點的我也和寺山一樣,住在南方某一偏遠小村,日夜懷抱著離家出走的夢想。
——〈故鄉的重量〉
因為對家族有種本能性的害怕,所以從小渴望離家到遙遠的地方,「很奇怪,你到小學中學讀書,你會很明確的感覺到,你透過長長通車的路到其他地方,去學習現代的知識,你跟同學交談的語言,跟你晚上回去的屋子是不同的。」她忽然改用「你」來敍事,彷彿那已經是別人的故事,而我忽然想起她在一個對談裡說到小時候母親煮青蛙湯給她治手臂骨折的事。「夜晚回到家有時令我感到恐怖,那地方好像有魘,盤據在那裡,我不知道那是甚麼,可能是家族,或類似這樣的東西。」
「去年我強烈感受到,歷史是真的會重覆的。」
言叔夏來港的時間正值香港多事之夏,講座完結的那晚旺角又發生衝突,言叔夏聽我們轉述時雙眉一直緊皺。跟香港一樣,台灣明年又進入選舉年,總統大選,難免也是動盪之年,去年經歷了九合一選舉,藍綠陣營版圖大變,某韓姓市長「發大財」的口號在對岸也不可能未聽過。「去年選舉之後,其實我有很強烈的幻滅感。尤其是當你在談公平正義這些東西,但其他的、年長的那一輩,很多人覺得只要賺錢。這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八零年代生長的小孩,在台灣來講,我覺得我們是在一個進步的氛圍當中被教育吧,比方說,小時候接觸環保、性別議題,也許當時還很保守,可是周圍的氣氛告訴你:『沒關係,明天就會好了。』你總有一個明天可以期待。所以在那氣氛中,我從來沒想過,也許有一天,這個進步的走線,歷史這件事是會回頭,會倒退的。去年我很強烈的感受到,原來歷史是真的會重覆的,它非常切實,不是你從書上讀到,是你周圍發生的事告訴你,有一天它是會走回頭路的。」
言叔夏大約2000年前後進入台文所,當時台灣文學正經歷建立主體性的運動,台灣文學系所相繼成立,「你去學習各式各樣的理論、論述,去年選舉之後,有一瞬間你會覺得,所謂精英、知識份子這個身份,受到很大的衝擊。」但對於未來,某程度上她還是樂觀,「歷史要進步或退倒,關鍵都是人的意志,所以我覺得這時代的人,必須要回來跟自己對話,就是你究竟要甚麼,你真的要這個東西嗎?真正的家可能還是立足於人自己本身,你到底要在哪裡安居,那裡才是真正的家園吧。」
「現在我們所面對的各式各樣事情,我覺得都是二十世紀沒有處理完的債務,留到這個世紀來,總有一天你要償還它……大概這個時候已經到了。」所以,你要自由還是要吃飽,其實是一個偽選擇題。「我覺得是無法這樣談的,因為沒有所謂的自由,你根本無法計算你的每一個明天,明天只有在自由的時候才會到來。或者是你永遠被綁在現實裡面,當個被餵養的動物。」她手指敲著桌面,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