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翔憑《戲棚》入圍第56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又獲今年金像獎新晉導演提名,雖然在肺炎肆虐下,金像獎頒獎禮也變成了13分鐘的網上直播,而大概不少電影拍攝工作都要停擺,卓翔原本還在籌備一套關於能劇演員的紀錄片。
《戲棚》已經是他第三部長片。
戲曲傳統文化是卓翔至今拍過三套紀錄片的一貫主題,2012年的《乾旦路》講述兩位香港青年以粵劇演員為志業的路,2015年《一個武生》則聚焦於崑曲裡位置邊緣的武生行當,上年交出的《戲棚》既是講酬神祭神的神功戲,亦是講上演神功戲的戲棚,有別於上兩套紀錄片,這次「空間」才是主角。
搭棚的人
《戲棚》受西九戲曲中心委約,2017年開拍,花了兩年時間走訪九個戲棚,最終剪輯成七十五分鐘的影片。拍攝戲棚並沒想像中容易,當中最困難的要數蒲台島那個懸崖邊的戲棚。影片的開場鏡頭正是搭棚師父將竹枝載上船運到島上的過程。竹,是一個戲棚從無到有最基本的材料,蒲台島的戲棚搭在崖邊,卓翔說是因為最正宗的做法戲棚需要對正天后廟,畢竟神功戲是演給神看的。
拍蒲台島戲棚難在能取的角度很少,攝影師在懸崖上拍攝也有一定危險性,最後卓翔選擇了航拍。「其實最初有些抗拒,因為航拍給人的印象都是旅遊節目那樣,鏡頭一直在動,不過最後想通了,決定以一個靜態方式使用。」拍攝林村戲棚時也採用了航拍,因為林村戲棚是十年一度的大戲棚,建築規模相當大。導演說結果好像不是太多人看出是航拍。
將搭棚過程配上巴哈大提琴有種莫名的治癒感,看著幾個搭棚師父不約而同從棚上橫過,更覺得他們舉重若輕,明明是沒有編排過的動作,卻帶節奏感。
以安靜營造莊嚴
觀賞《戲棚》最深的印象就是靜。
不只在鏡頭運用上,整個環境都給人安靜的感覺,跟我們以為神功戲打鑼打鼓的喧鬧印象截然不同。「不同群體在這個空間裡工作都是很安靜的,一方面大家都好有默契,第二方面是專注,我覺得當中有種儀式感,戲棚的氣氛跟劇場後台的氣氛是不同的,一來那個空間不是一間間房分開,無上下層,戲棚是一個開放的空間,工作人員都很專注,哪怕只是一個熨衫的人、一個插旗的人,都好專業地做自己手頭上的工作。這是我經過稍長的拍攝時間才看到,跟以前有少少走馬看花的做法不同。」他說。
卓翔說他以前其實有點怕入後台,「那時不太熟悉戲行,戲棚裡的人都好清楚我是外來者,一個唔識規矩的人,所以他們的眼神都不太友善,後來經驗多了、認識多了,變相容易打開關係。」他還記得有個演員教過他一個方法:「你入到後台,誰都不認識,那怎麼辦,你見人就笑住講早晨,見到誰都講,那就可以通行無阻了。」講早晨是他們的傳統打招呼方式,不只朝早講,傍晚也講,總之是第一次見面就講,「我帶住這招回到戲棚,介絡我的團隊時也是這樣做,至少他們知道你係識少少規矩,這樣慢慢建立關係。」
除了入屋叫人,卓翔亦提醒自己團隊進入戲棚後要隱藏自己,「找個角落去觀察這個空間,究竟裡面的人怎樣活動,讓自己安靜下來去感受這個空間的能量,而不是一去到現場就set機開始拍,這樣太入侵性,我希望他們能隱藏在空間裡,每次移動機位的時候,最好令其他人無法留意你的動作,你移動速度要慢過這個空間的速度,如果你的動作快過他們,你就會打破了那個空間的能量。」同時卓翔亦要求每個鏡頭至少五分鐘,透過時間去貼近人物,透過觀察接近日常。
這套紀錄片其中一個較多討論的地方是,全片都沒有訪問片段,完全是透過觀察再紀錄,只配以少量字卡提供適量資訊,更似是每個段落的標題。當然事前預備有做過不少訪問,拍攝時也重點地找了五六個人,最初有想過以人物建構整條片,但去到剪接階段,這個想法開始改變,「我們發現戲棚這個空間最精彩的,我們最想與觀眾分享的,是你身在其中的體驗,那個空間其實有很豐富的聲音,演出的聲音、聊天的聲音、工作的聲音,還有很多環境聲,跟我們看劇場演出很不同,那是屬於戲棚獨有的set up,如果要取捨,我會想留下這個比較純粹的體驗給觀眾,反而不需要太多導引,因為我覺得戲棚裡的細節,係超越了語言能夠表達的。」
繼續做,是為了什麼?
導演猶記得影片接近尾聲的那位八十歲的老演員,鏡頭拍他在戲棚裡煮飯吃飯睡覺工作,他在行內工作很多年,一直都是做配角,未做過正主、文武生等角色,「到底一個八十歲的人為什麼還在,為什麼還要那麼辛苦,擒高擒低?雖然我沒有在訪問裡得到什麼答案,但拍攝過程中某程度上發現,我想這個空間給了他很多能量,令他們找到自己的崗位和角色,令他們安身立命,繼續留在這個行業,維持戲棚的傳統。」
儘管片中有提到過去三十年,香港戲棚數目已大幅減少,但卓翔其實不太擔心戲棚會消失,「我反而擔心大眾或者媒體將這些文化標籤為小眾、夕陽、邊緣,是這些標籤令到它變成小眾。我覺得做電影,無論是劇情片或紀錄片也好,都是想將這些文化與人拉近距離,重新將這些價值帶回來。」
這些價值除了是戲棚傳統文化的形式外,也是信仰的實踐。「不是宗教信仰,而是他相信一件事,持之以恆去做,不應該只局限於宗教,也包括生活上的追求,他對於職業的專注或執著等,都是相通的,我會覺得這些都提醒我們要捉緊每個人的精神信仰,繼續持之以恆去做,當那件事成為了你的信仰,繼而成為你的日常,那它就會變得好輕。」
其實早在卓翔拍第一部紀錄片之前,他想拍的是以戲曲演員為主角的劇情片,但自覺對戲曲認識有限,於是先透過拍攝紀錄片來累積相關知識,所以,這三部紀錄片是否也可看成他漫長的資料搜集過程呢?
持之以恆地去做,導演卓翔一早給我們示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