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同質化的空間中尋找可能——記駱頴佳「否定性的否定——韓炳哲論他者缺席下的無痛社會」講座

報導 | by  李卓謙 | 2023-03-14

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近年不少著作被翻譯成中文,由《倦怠社會》、《透明社會》到最近的《愛慾之死》,幾本書的特徵都是薄,標題簡明扼要,以一兩個關鍵詞抓緊讀者眼球,正如講者駱頴佳博士所言,他覺得韓炳哲似個醫生或者社會哲學家(social philosopher),「嘗試用某些概念來對當代社會進行病理學的分析、研判,帶出當代危機。」

韓炳哲在德國讀哲學、德國文學和神學,於德國弗萊堡取得博士學位,研究海德格。有出版社以歐陸哲學新起之秀包裝他。不過話說在前,駱頴佳指韓炳哲的著作亦有為人疚病之處,就是他的文章太過跳躍,在一頁裡濃縮了很多思想家的想法,有時被指不夠嚴謹紮實,「他假設讀者已很熟悉黑格爾、海德格,所以簡短地講完他們的某個觀念,就匆匆進入社會分析」;有時又會被批判扭曲哲學家的想法,來延伸自己的思想,好像他提到阿甘本的「裸命」,卻只是用來指過勞死,並非阿甘本原本的想法。

儘管如此,駱頴佳認為閱讀韓炳哲的書還是能為他帶來衝擊,因為韓將某些艱深抽離的西方哲學觀念,嘗試拿來反省批判當代資本主義社會、資訊社會,令讀者對那些觀念有了新的想法,就好似為海德格、列維納斯、黑格爾的哲學思想賦予現代的注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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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質化的社會

講座題為「否定性的否定——韓炳哲論他者缺席下的無痛社會」,聚焦兩個問題,一是韓炳哲如何看待「否定性」,二是「他者缺席」會為當代社會帶來什麼問題。標題中「無痛社會」出自韓的另一本著作The Palliative Society,意思為「舒緩性的社會」,在這先譯做無痛社會。駱指出無論是倦怠社會、透明社會、無痛社會,都圍繞一個重要命題,就是現今社會愈來愈同質化,社會裡只有單一文化,例如在《倦怠社會》中指出資本主義、新自由主義社會中,每個人都要不停工作,不懂休息,韓認為當代社會已經不是傳統馬克思主義所講,資產階級剝削勞動階層,而是整個社會氣氛要人不斷工作,要有功績,每個人都成為「功績主體」(achievement subject),在過程中人不斷自我剝削,這種剝削以「自我肯定」的方式進行,勞累亦永無止境。

同時,資訊社會亦帶來同質化,今天大家很容易能接觸不同資訊,但資訊泛濫令人變得飽滯,隨手可得的資訊亦令人欠缺反省、反思,「喜歡就like,不喜歡就dislike」,表面上多元,但那個like裡其實沒有差異,變得同一(sameness)。當代社會第二個危機就是資訊不斷增生,令社會變得「透明」,所有事物都暴露於人前,就好似法國哲學家布希亞於The Ecstasy of Communication裡所指的「猥褻」(Obscene),猥褻不是指色情,而是社會的真實暴露人前,令人飽滯,甚至不想再觀看,例如早前Mirror演唱會的意外片段,事發後影片在網絡上瘋傳,而且角度愈來愈清晰,令人不忍再看,有人呼籲刪除影片,免得引起觀者不安情緒。這是影像和資訊的obscene。

透明社會表面上令你以為明白世界是怎樣,人卻愈來愈沒有停下來反思的空間,因為資訊太唾手可得,然而,世界真正的意義和奧秘是需要人的努力才能揭示的。


痛苦的價值

當代社會鼓勵正向思考、自我增值,傾向逃避和淡化痛苦,使社會變得單向,令人陷入精神價值危機,一則永無止境的工作,變得倦怠;二是人只追求享樂,變得自戀,漠視他者痛苦;三則是面對泛濫的資訊不懂思考反省。韓炳哲在他的著作中不斷提及他者、痛苦、物件、儀式等概念,而這些概念在社會中形成黑格爾所謂的「否定性」(negation),而否定性是一種「中斷」(interruption),例如在自戀者面前忽然出現一個正在受苦的他者,就會令他停下反思,似乎自己不能再活在自戀的世界,而要去理會他者的苦難。


在韓炳哲理解的黑格爾中,否定性很重要,沒有否定性,人的精神就不會出現,就好似球賽中旗鼓相當的對手會激發自己的鬥志,生命中突如其來、打斷日常生活的事,都會令人的自我意識提高。就好似尼采提倡擁抱痛苦、擁抱悲劇生命,《無痛社會》叫人重新思考痛苦的意義。當社會鼓吹正面,人傾向逃避痛苦,對痛苦視而不見,出現對痛苦的恐懼(Algophobia, the fear of pain),愈來愈追求無痛的生命,加上在資本主義社會的邏輯底下,人有痛苦代表他是弱者,社會不鼓勵人將痛苦說出來,叫人「有苦自己知」就算。

在政治上,韓認為現今的政治是「舒緩性政治」(Palliative politics),舒緩性政治的特徵是避免進行大改革,政客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選擇容易的路走,不願意付出代價,然而,改革或許帶來痛苦,會得罪權貴或既得利益者,但可能是值得的。當代社會叫我們忽略痛苦背後有改革社會的力量,要真正改革社會,批判社會不公義,很多時候都需要我們痛苦地踐行,而新自由主義社會就極力淡化這種關係。

人需要直面痛苦,因為痛苦是重要的「否定性」(negation),叫人停一停諗一諗。以Mirror演唱會事件為例,過去一兩年不少香港人對Mirror或ViuTV有情感投射,到狂熱程度,直到演唱會意外發生,就讓人停下來反思,整個流行文化工業背後的製作有沒有壓榨表演者?有關注勞工權益的人會問:香港舞蹈員有沒有保障?痛苦會淨化(purify)人對自己和社會的意識(awareness),提升人的自覺,截穿和諧的假象,逼使人去思考背後的問題,分辨真偽。

痛苦令人有抵抗精神,令不真實的世界忽然變得真實,痛苦帶來的是批評(critique),韓炳哲所指的痛苦有種公共性,能夠揭示社會的真實。韓炳哲認為痛苦是好的,就好似讀書的過程雖然痛苦,但過後我們能把握知識,然而現今資訊社會使人的專注力愈來愈低,韓認為人要重新培養自己的專注力,才能獲得對世界更深度的知識與關懷。


他者缺席

痛苦很多時都是由他者帶來,韓炳哲在《他者的消失》、《無痛社會》中指出今時今日我們愈來愈難發現他者。其一是因為今日他者被影像化,影像看得多會麻木,會模糊化他者臉容,好似幾個月前我們還在看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新聞,到今日報導愈來愈少,似乎大家都被影像飽和。他者的出現本身亦是一種「中斷」(interruption),令到自給自足的世界被打破,所以對韓來說,將他者物化、資訊化會帶來危機,他者缺席令人對世界苦況失去認知,只活在自己的世界。

他者將自身的脆弱赤裸呈現在主體面前,這種想法來自法國思想家列維納斯,列維納斯是猶太人,很多親屬都在集中營死去,這個經歷令他開始思考,是什麼令人對世界和他人有倫理責任。以列維納斯的講法,他者呈現的是受苦的臉容,他者的經驗如鬼魅般闖入主體的世界,令人從自我中心的世界去到以他者為中心的世界。這種想法啟發了韓炳哲,他認為今天我們需要他者,正是因為有他者的闖入,才令你發現,你不是活在單一的世界,你的經驗也有限制,令你發覺有另一些人在受苦,並要求你承擔更大的倫理責任。

他者帶來你沒有想像過的事件(Event),就如法國哲學家巴迪歐(Badiou)所言,真理就是你沒有想過,突然出現,你無法歸類的狀態,這種事件的經驗可能才是最重要,正如社會運動會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亦帶來新的現實。他者或事件的出現或會令人覺得如坐針墊、格格不入,好似一個與你思想迥異的人忽然闖入,但又為這個已經常規化的世界帶來新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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