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爭如何把我們搞得這樣疲憊——《暴力拓樸學》的十段讀書筆記

書評 | by  沐羽 | 2021-09-24

數年前憑著《倦怠社會》一炮而紅的韓裔德國哲學家韓炳哲曾經批判過,一個靠著鼓吹著正向思考的社會,反而會造成我們的疲憊,令我們變得更為孤立和疏離。比方說,如果每天都有一大堆人衝著你喊加油努力,你會想的大概就是「加油又能做甚麼」,「如果我不加油努力會不會還比較爽」等等。韓炳哲把這種氛圍歸因為「績效社會」(或譯功績社會)的危害,大家都想搞出點成績來,結果卻搞得心神俱疲。這本捕捉到當代人心理的書,一下子就在德國引起軒然大波,越洋過海來到我們這邊也是一樣,全人類都一樣慘。


沿著《倦怠社會》的思考,韓炳哲一路寫下各類圍繞著這種倦怠的思考,比如透明化、娛樂、色情(暴露狂)等文明病徵,嘗試更進深地解釋我們如今的生存狀況。而《暴力拓樸學》這本在《倦怠社會》隔年出版的書,也是想要分析我們的社會究竟患了甚麼病。不過閱讀這部著作時,我關心的其實是如今香港人所面對的暴力問題,究竟韓炳哲的解釋可否為我們帶來一些出路或反思?


在這篇文章裡,我將不按順序地截取《暴力拓樸學》的十個片段,嘗試以我的邏輯一步步展現韓炳哲對於暴力的解釋。有些的確能夠反映到抗爭狀態,有些離得比較遠,然而無論如何,多個參考就多個勝利的機會,但願這本書能帶來一點啟發。


一)全球化進程恰恰加速了邊界和差異的消失。排斥性的日益消除卻並不等同於暴力的消失,因為除了排斥性暴力,還存在著擴張性暴力。實施擴張性暴力不需要敵對和統治關係。暴力不僅僅是過度的排斥,而且還意味著過度的擴張,它表現為過度的績效、過度的生產和過度的交際,過量的關注和過份的積極主動。



在前言部份,韓炳哲先把暴力拆分為「排斥性」與「擴張性」的。暴力作為一種從遠古開始就存在的行為模式,一直以來的暴力都是通過他者、外在、敵人等等的緊張關係造成的,換言之,排斥一個別人,無論那個別人是甚麼也好,就對其使用暴力。但如今,社會多出了一種叫作擴張性暴力的形態,它通過過度交流、過多信息、廢話或更多東西(迷因大概也是其中一種)來佔據別人的時間。韓炳哲認為,這是一種新的暴力形態,也是倦怠社會的其中一個問題。We live in a society,但society is full of shit。在處理這種新型暴力之前,他先回去講述排斥性暴力——他認為這是已經過去的問題,卻其實正正是我們如今在抗爭時面對的問題。


二)暴力是一種來自外部的衝擊,它襲擊了我,戰勝了我,並且由此剝奪我的自由。但如果我在它面前表現得很自由,我肯定它是我自己的一部分,它就不是暴力了。可以將暴力描述為那種佔統治地位卻不被內心化之物造成的結果。



在定義的部分,韓炳哲使用了心理學、病理學、考古學、經濟學等不同學科的理論去解釋暴力,這也得回歸到他慣常的寫作策略:援用大量前行研究,進行批判再提出自身論點。這種方法的優劣見人見智。不過從心理學的解釋上,他則認為暴力就是那種我不願意肯定它,會說「那不是我的」,最後卻強加於我身上的東西。這是最初步的暴力定義,暴力奪去自由。


三)殺戮具有一種內在固有的價值。統治遠古暴力經濟的不是模仿原則,而是資本主義原則。人所施加的暴力越多,他手中的權力也就越大。施予他人的暴力增加了自身存續下去的能力。人通過殺戮來克服死亡。殺戮者相信可以通過殺戮來戰勝死亡。



從《倦怠社會》開始,韓炳哲批判新自由主義幾乎不遺餘力,《暴力拓樸學》自然也不例外。而其中的資本主義邏輯,也顯現了一種執念——資本越多的人,越不容易死。當暴力作為一種資本,掌控暴力者就可以通過摧毀別人而得以延續生命。如今我們很難解釋為何香港警察會在根本不需要暴力的時刻採用暴力,也許我就做個粗淺的歸納,他們極端怕死,所以他們才攻擊。而他們施加的暴力越多,就錯覺自己權力增加。這是一種心理疾病,來自於心裡的不踏實,這點在下面會繼續談到。


四)暴力不是鳴鑼開道,而是羞答答地躲藏起來。儘管它一直還在實施中,但卻不是公開演出了。它不再特意惹人注目,它沒有了語言和象徵,它不宣示任何東西。它的實施過程就是一場無言的、悄寂的毀滅行為。(集中營的)暴力有了羞恥感,因此被視為犯罪且否認自己。在被剝奪合法性之後,君主殺戮暴力的地點離開了公眾視線。集中營是一個常規地點以外的非地(Ab-Ort)。這個地方不同於監獄,因為監獄總還有所屬地點的。



這是比較令人存疑的一點,暴力真的藏起來了嗎?也許這裡可以進行兩種分析,其一是,施行暴力者其實是知道這是錯誤的,至少是不合邏輯的,在笑話一般荒謬的警察記者會中,他們一直宣稱最低武力或迫不得以等詞彙顯然與事實不符,而採用與事實不符字詞的原因是他們知道暴力行為並不合法,他們「視為犯罪並否認自己」。


其二是躲藏與公開展演 其實同時進行。香港政府除了公開處刑的權力展演以外,警察還有新屋嶺等不為人知的施暴地點,將殺戮暴力移離公眾視野,採用不為人知的暴力加固自身的權力。這裡所指的並不是香港警察進行君權社會統治(雖然也差不多了),但那種地點的不確定性,顯得暴力更為可怕。假如我們對於公開的暴力產生的是憤怒,那些不知在哪發生的暴力,會讓我們產生更深層的、對於未知的恐懼。


五)當「穩定」從法律秩序中消失時,暴力才露出端倪。然而,暴力並不是具有象徵意義的媒介,其本性就是殘忍的,即挑撥離間的。由於權力具有象徵性,它可以製造出許多象徵物,賦予權力以口才與雄辯。暴力則由於其惡毒性而缺乏象徵,語言乾癟。與暴力相反,權力並不是引發不安的,因為它是安置性的。連續性、內心化和安置,決定了權力事件。斷續性、去內心化、制造不安,則是暴力永恆的結構特性。



前一點提到的警察記者會,其實就是暴力施行者語言的乾癟與挑撥離間,來來去去都是那些東西,甚至還有「er sir發言生成器」的出現。韓炳哲在處理權力與暴力時進行了一次分拆,權力這詞雖然會引起腐敗等等的負面聯想,然而它確實有著正面的影響,畢竟沒有當權者想終結自己的統治,因此他們都會追求連續性。暴力作為一種手段,卻弔詭地想用相反的手段達成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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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段以前,韓炳哲分拆了權力與暴力、自我與他者的關係,暴力在他的眼中是一個資本主義問題,是使用者用以解決死亡、延續自身生存下去的技術。但《暴力拓樸學》既然講的是拓樸學,那暴力除了外在的打擊,也必然會分析我們這些遭受暴力者的狀態。由是,韓炳哲轉向講述一個從《倦怠社會》已經在分析的問題——我們與他人產生的衝突以及我們自身難以處理的內在暴力。


六)自我跟他者之間的衝突是內心化的,這導致自我的貧困化與自殘。過度勞累導致的過勞症,通常是抑鬱症的前奏,它表現出的不是有力量「成為自己主人」的那個自治的個體。相反,耗盡是一種自願對自我進行剝削的病態的結果。工業化的規訓社會依賴不變的身份,而後工業的績效社會則需要靈活的人,以便強化生產過程。




在先前的第二點中,韓炳哲認為「只要我肯定它者是我自己的一部分,那就不算是暴力」,可以算是一種合作。在這裡,暴力並不只是傳統定義上的肢體暴力,更是一種精神上的問題——而這就是《暴力拓樸學》的主題,是擴張性暴力,是無所不在的滲透。在全文之初提及的「正能量」算是一種暴力嗎?韓炳哲會說,是的,當績效社會要求你一定要發憤圖強,努力向上時,這就是暴力的表現。而這暴力假借著自由之名,強制你成為一個更好的人,這是每個人都需要面對的問題,每個人都剝削自己,而這會導致抑鬱。


在前往下一個片段時,我必須澄清兩點。其一是,在這裡顯現的自殘問題並不能類比成香港的抗爭,因為抗爭並不是生產過程,而是對於制度暴力的反抗。而抗爭當中無論是前線、後勤、文宣等各個部分,參與者對自己也不是剝削,我們有意識地進行對於「排斥性暴力」的反制。但是,韓炳哲的論點卻反映了如今的問題之一,我們過勞了。過勞症的來源是自己,由外而來的暴力退場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生的暴力,它比前者更加致命,因為這種暴力的受害者誤以為自己活在自由裡。」這種狀態自反送中爆發之前,已經根植在香港人打工至上,「咪阻住我返工」的心態裡。如今排斥性與擴張性的暴力兩面夾擊,更是雪上加霜。如今最顯而易見的例子,就是「鬥黃」,鬥黃是績效社會下最麻煩的擴張性暴力——我們甚至無法指責比較黃的人是錯的。


七)績效社會是個興奮劑社會,這裡沒有階級之別與性別之分。無論是「優勝者」還是「劣勢者」,都被囊括在績效與優化的強制力之下。社會所有成員都遭受著精疲力竭。今天,我們所有人都變成了績效僵屍和健康僵屍。系統暴力並非排除式暴力,相反,它把所有人都囊括在內,變成系統內的囚犯,這種暴力的產生毋需敵對和統治關係。



社交媒體、論壇或不同通訊軟體裡每天都有一個接一個新的策略出爐,而出現的形態通常都是通過否定過往策略的可行性來證實自己可行,我們(尤其是鬥黃者)都像嗑了興奮劑般提出觀點。資訊過多,卻以精益求精的面貌出現。這是一種普遍問題,我們都期待比人健康,比人漂亮,比人聰明——比別人有用,比別人付出得更多。這種關係不是源於敵對或統治,而是比較,當比較心耗盡了我們的精力時,「倦怠」就進場了。這樣會產生更可怕的影響:


八)全球化的交流是一種後免疫式的交流。正是由於沒有免疫的排斥性,才會產生過度交流,由此產生的大量交流引起了系統中持續上升的熵。傳染是一種新型交流形式。由於它成形於高強度的情緒和衝動,它就不需是意義層面上的交流了。交流製造親近,過多的交流卻並不自動製造更多的親近。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過度接近轉化成一種無距離的冷漠。擴張性的泛濫和過量,會導致麻木遲鈍和精力渙散。



韓炳哲批評過度交流,在他眼中,現今我們在社交媒體上的訊息交換由於過於迅速與方便,產生了大量的「垃圾」訊息。這種垃圾也被定義為暴力,由於它佔據了我們的閱讀時間、情緒與衝動,就與他所認為原本的交流不太一樣。而我們也得撫心自問,(包括這篇文章在內的)那麼多資訊,真的不會削弱我們的抗爭、我們的勝利之心嗎?倦怠、麻木、或失敗主義的來源,會不會除了來自於敵人的乾癟言語、自我矛盾的行為,更多來自於我們(或是敵人滲透進來故意散佈)的高強度情緒與衝動,而人類本身其實無法負荷如此雜多的資訊?


九)完全喪失體力、瘦骨嶙峋、沒精打采的集中營囚徒位於一種秩序的最底端,在一個常規地點以外的非地。績效主體作為後現代的神聖人卻處於地點中心,一種秩序的中心。即使是勞改營也不再位於一個地點的邊界位置,相反,每個績效主體都自帶一個營地。地點和非地在這裡沒有分別,因為每個績效主體是囚犯同時也是看守。



從最初的排斥式暴力與羞恥心,韓炳哲來到了他最核心的論述,如果暴力不只是來自於外界,而是自己也會規訓自身的話,那每個人都是自己的監獄。這在績效社會裡尤其常見,當所有人都想進步,那正向思考就是一根鞭子,我們每天用力鞭打自己。在倦怠無力的同時,心裡總是有一把聲音:「你怎樣才算是個有用的人?」


全書反反覆覆,從遠古的暴力原則到近代的集中營,越過傅柯的規訓社會來到社交媒體當道的當今,韓炳哲在書裡沒有離開過倦怠的原則,留意他所用的詞彙是「完全喪失體力、瘦骨嶙峋、沒精打采」,正好是健康與美麗當道的相反。因為我們知道,即使流行的是健美,但我們始終難以企及他們的程度。韓炳哲問的是:為甚麼我們要那樣做呢?


如果沒有抗爭,我也許會說,無賴萬歲。可惜如今不是了。


十)績效主體誤以為自己是自由的,扮作自由人,扮作自己的統治者,實際卻被績效的魔力控制,把自己變成神聖人。績效社會裡的神聖人同君權社會裡的還有一個特殊區別,他們是絕對殺不死的。他們過得就像活死人,他們因太過活躍而無法死去,又因過於疲乏而雖生猶死。



如果用一句話來為這本書作結語,韓炳哲對於暴力的定義其實就是「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但後面的所有人卻包含了自己本身。《暴力拓樸學》基本上沒有脫離《倦怠社會》的架構,他批判的是新自由主義與全球化導致的心理問題,我們都很累了,可不可以當隻無所事事小海豹,每天放點負能量,激進點還能當個無賴派。社會鼓吹進步是有毒的,以這本書的語境來說,是暴力的,每個人都雖生猶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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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韓炳哲雖然採用了引用大量思想家的著作,並批判前人思想已在績效社會裡不再適用——這仍然是行不通的。至少,在香港這裡「排斥性」與「擴張性」暴力同時進行,並沒有那麼理想的從前者過渡到後者。此外,他援用那麼多批判新自由主義的理論來證實自己,卻沒有出現鮑曼的「流動」概念是使我頗為不解的。韓炳哲批判過量溝通與交流會造成抑鬱症與無力感,這種文明病也許存在於我們每個個體之中,從這邊流動到那邊,沒有終點。但它真的只有弊病嗎?在《倦怠社會》裡,他援用齊澤克高舉的「I would prefer not to」來對績效社會做出消極反抗,可惜,我們面對的不再是一個用消極態度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暴力拓樸學》在最末尾並沒有提出解決績效社會所帶來的暴力問題,事實上,當韓炳哲將暴力內心化過後,他已經沒再講述真實的暴力如何壓抑人類。世界上還存在那麼多那麼巨大的極權,也許他想講的是,極權運用了新自由主義的邏輯使每個人都過度疲乏而沒力氣去對抗極權。在這裡,香港人就跟他說了聲:「不。」正正因為,我們面對的並不是理想化而無孔不入的績效全球化問題,只要他者仍在,只要排斥性暴力一天仍在,只要敵人的暴力尚未是「擴張」而沒有邊界的,我們就還有反抗的空間。假如真的要從根本上回答績效社會與抗爭之間的糾結關係,我的答案就是這樣:不要鬥黃。一切回歸到去年夏天的語境:兄弟爬山,各有各做。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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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羽

來自香港,落腳台北。著有短篇小說集《煙街》,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小說組)。散文入選《九歌111年散文選》。香港浸大創意寫作學士,台灣清大台灣文學碩士。一八四一出版社編輯。文章見網站:pagefu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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