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宇。對於這個名字,我談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事實上,自從大審推行以來,可以用的字已經愈來愈少,連帶名字,也只剩下那幾個可以選擇了。所以,叫做宇其實一點也不特別。我的父母把我叫做宇,可能也沒有特別的意思,只是因為我們住的地方,本身就是稱為宇。我認識的人當中,叫做宇的多不勝數,可以說是一個相當平凡的名字。
我們被告知,因為我們是宇人,所以我們的名字都以宀為部首。以宀為部首的文字只有四十九個,扣除保留作公職名號和制度稱謂的用字,作為個人名字的選擇十分有限。聽說很久以前,情況不是這樣的,不過自從某個詞被刪除後,我們對於從前的事便愈來愈模糊了。我知道的最久以前的事,是我的祖父母叫寬和容。這是我父母告訴我的。關於祖父母和他們的時代的其他,我一概都不知道了。至於我對父母的記憶,也開始漸漸淡忘,但我記得母親叫做安,父親叫做定。
事實上,連宀這個部首,後來也很少談及了。這個符號甚至沒有人唸得出來。我們就索性把我們居住的地方,稱為宇。我嘗試形容一下宇的樣子吧。(請不要混淆,我說的是我所居住的宇的樣子,而不是我的樣子。)宇可以說是一座建築物,而我們生活在這座建築物的內部。聽說以前宇是分開成很多座的,但經過多年的發展,為了應對環境變化的需要,或者出於其他不明的原因,小型的宇慢慢地連合起來,成為大型的宇,而大型的宇又連合起來,成為超大型的宇。到了最後,整個生活環境本身,便是一個無所不包的宇。
沒有人能說出宇有多大和有多高。無論往上一層一層地爬升,或者往下一層一層地下降,我們也沒法去到宇的頂部或者底部。無論往東南西北哪個方向行走多遠,我們也沒法抵達宇的外牆,也即是宇的邊界。宇在垂直和水平的向度似乎也是無限的。沒有人見過,更不要說到過宇外面的世界。很多人相信「外面」並不存在,或者應該說,根本就沒有「外面存不存在」的想法。曾經有極少數人提出猜想,宇在建築學上採用了獨特的環迴結構,讓裡面的人產生沒有邊界的假象。但是,這種別有用心的傳言始終沒法得到證實。
作為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宇有它特定的組織。負責管治宇的人叫官,官之中的高層叫宦,宦之中的首長叫宰。社會秩序由察維持,而司法事務由審負責。有錢的人叫富,俗語也叫寇。宰和高級官宦居住的地方叫宮,富或寇居住的叫宅或寨,中產民眾居住的叫寓,低層民眾居住的叫室,貧民居住的叫寮。至於在宇內旅行的客,通常住在宿裡。被察緝捕並被審判定為害的人,一律被監禁於牢裡。另外有一個稱為寵的特殊類別,是被特別豢養作玩賞的不事生產者,通常為富或寇所擁有。法律規定官宦至宰不得養寵,但實際上存在陽奉陰違的情況。有些寵會藉著特殊關係而成為宦或富,但也有不幸淪落為寮民的例子。
宇內的各種居所名目清晰,井井有條,只是不知從哪時開始,家的稱呼變得不合時宜。雖然未有明文禁止,但家字漸漸地被淘汰,只殘留於人名的應用中,失去了原先指稱的意義。家人不再存在,只有宮人、宅人、寓人、室人、寮人、宿人和牢人,而集大成者,就是宇人了。這些都是宇內的身份認同、階級區別和人倫關係的重要構成元素,不可不知。
雖說在宇的字典(也即是法典)上,可用的名字有四十九個,但其中一些因為屬於官方的職銜(如宰、宦、官、察、審)或低賤的稱謂(寵、害、寮、牢),通常會被排除在人名的選擇之外。剩下來的字,就要看父母對子女的期望,或者時代風尚的影響了。一般而言,男子會採用宏、宗、守、寅、宋、定、實等名字,女子則採用宜、宛、宣、宵、寧、宴、寶等名字。但是,在年輕人間亦流行私取別名的習慣,通常採用較為偏鋒的文字,如寂、寞、寒、寡、寢、密等。雖然不合社會主流旋律,但因屬戲耍暱稱,政府也不便明令禁止。
事實上,曾經存在宀以外的部族(部首)的模糊印象,還是在語言裡殘留下來。因為名字選擇範圍過狹,為了達到互相識別的功能,人們被容許在主要名字前後加設副名。簡單如大宗、小寶、宣子、宛兒、一定、老實等。但是,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有人便用上了海寧、守林、宏山、花宴、煥寅、唯宜等富有區別性的名字。人們並沒有留意,這些附加字當中,殘留著水、木、山、艸、火、口等非我族類的痕跡。雖然政府已經禁絕了許多字詞,但卻無法完全抹去□□的 □□。
噢!我剛剛想用的是兩個早已被刪除的詞語。就算沒有真的用了,單是想到要用,便已經構成犯罪的嫌疑。如果被察發現,我很可能會被審裁定為害,被關進牢裡去。我想也沒有想過,一直奉公守法的我,有一天會對宇的制度產生□□。(又觸及另一個禁詞了!)細心想來,我之所以不自覺掉進這個險境,應該是由於早前發生的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宇出現了穴人入侵的傳言。穴人看似是我族,但其實不然。宇人住的是先進文明的建築,傳說穴人卻是像野獸或原始人一樣,住在山洞或地洞裡。穴人的名字也多半很粗鄙,比如窒、窘、窠、窪、窟、窿、窮、窺、竄、竊,簡直是不堪入目。不知是誰散播的謠言,說穴人就蟄居在宇的地底,並且已經滲透到宇的內部。穴人雖然落後,但他們有一種很可怕的武器,叫做空,據說可以把任何東西化為烏有。宰和他的官宦為了平息宇民的騷動,立即把「穴」字列為禁字。可是,刪除了「穴」字之後,人們的恐懼感反而有增無減。有人說,我們已經受到空的攻擊了。
另一件事,是稱為文字獄的事件。話說近年冒現了一個叫做字的作家,專門寫一些幻想式的童話故事。故事裡有怪異的山,魅惑的水,神秘的森林,以及不可能的人和動物。字的作品極受讀者的歡迎,不但小孩子,連大人也沉迷於書中的奇幻世界。警覺性極高的察,果斷地採取行動,充公市場上所有字的書籍,同時把字逮捕,並且揭發字非宇公民的身份。審隨即裁定字觸犯散佈虛假資訊法,判以二級害的懲罰,並以非法居留加刑為三級害,判處終身牢禁。
我對這兩件事一直未能釋懷。翻查宇的最新法典,「穴」字和「字」字已經刪除。理論上我現在已經不能再用這兩個字(連這個也不能用)了。但是, 兩個字背後的謎團依然未解。我唯有想辦法尋找舊的法典。這並不是容易的事情,因為早在半世紀前,民間已不准許擁有紙本法典,一切法定用字都以官方的電子版本為憑。而電子版本和所有電子資料,也會隨著新法典的頒佈而自動更新。我只能找人稱活字典的完老師垂詢。
完老師年事已高,隱居在宇的東區三十二域六十一階九十五道二百七十九號四百八十八層一千七百零三室。我見到老師的時候,他已經病得奄奄一息,不久於人世。不過,完老師的記憶依然非常完整。當我問他關於「字」字的問題,他以虛弱而肯定的聲音告訴我︰「字」字是從子部的,所以字不是宇人。至於字為何在宇發表那些作品,則不得而知。至於穴人,原來是我們的近親。我們當中的很多宇人,其實是穴人脫八入宀的。相反,一些宇人則脫于入穴。最後,完老師交給我一部殘舊的字典,說是他的家傳之寶。
得悉這些秘密之後,我知道我不能再留在宇內。我決定逃亡。但是,究竟怎樣才能逃出宇呢?我嘗試尋找通往穴的出口。翻查老字典,穴除了可能在地底,也可能在位於上方的穹。於是我一直向上爬,無論是坐電梯還是走樓梯,我相信總有一天能走到宇的最高處。但是不知為何,經過無數次的嘗試,我不是碰到死胡同,就是重複經過相同的地方,總是無法到達宇的頂界。直至不知多少日子之後,我遇上了宙。
直至我遇上宙,我才發現從來沒有碰見過叫做宙的人,而我也從未為此感到奇怪。宙卻告訴我,能跟我碰上真是千載難逢的緣份,因為她並不居住於宇,而是在過去、現在和將來之間漫游。她告訴我,身為宇,我不可能超出於上下四方之外。不過,如果我和她結合,我們也許可以產生超越性的事物。我可以超出宇,游走於宙,她也可以超出宙,停居於宇。我不肯定那會是怎樣的一回事,不過,我答應了她。
於是,我和她,宇和宙,互相結合,誕下了一個樣子很老的新生兒。我們把它叫做寫。我把字典留給寫。也許,在寫的手中,逝去的事物會得到恢復,或者,未來的事物,會得到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