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這樣一個17歲少年:最喜歡的小說是高行健《靈山》,去年還勇悍地以自資的方式,出版長篇小說《卷施》——他的名字是勞緯洛。這位即將應付公開考試的中六生,輕鬆地談起那獲諾貝爾獎肯定的大書:「《靈山》難以理清順序。我總是隨意打開一頁來讀。就像日本動畫《魔法小神童》,主角加旋唸魔法書咒語那樣。」
相對加旋,勞緯洛其實更像動畫裡的另一主角——清麻呂。那種長得高挑瘦削,身形輕薄,愛讀書與研究的聰敏男生。小時候,勞緯洛總是流連圖書館,神話書當童話讀;即使長大了,也是習慣捧著書到處走。一旦遇上感興趣的話題,他便滔滔不絕地闡述觀點,同學間戲稱為「洛神」。
「卷施」當然與「洛神」無關。它是一種生在墳場前,無以名狀的野草。即使抽卻草心,這種植物卻總能夠重生。《卷施》裡的「作家」、「棋手」與「畫家」,恰好就是瀕死半生、徒剩軀殼浪蕩的個體,企圖藉死亡、愛情、信仰為方法救贖心靈。勞緯洛形容自己的小說不現實,情節發生在虛無想像之地,敍事鬆散,時空交錯。「寫寫下,角色又會突然跑上山。所以都幾辛苦,寫到燒乾自己。」
空山無人,少年任我行
2001年出生的勞緯洛,顯得與時代相當疏離。他並沒有甚麼時代創傷,世代的劃分總令他感到尷尬。「『00後』又代表甚麼?」這位跑上空山浪盪的少年,會聽著李斯特的浪漫主義音樂來寫作;消閒時就會點播王傑、陳奕迅等上世紀偶像的歌曲。「我不希望別人帶著『00後』的前設來進入我的作品。我關注的,是3年後、10年後,有幾多同代人在寫。」
《卷施》架空了時代背景。即使部份情節隱然提及文革,亦沒有直接與小說構成關係。「文學能夠擺脫現實與歷史限制,間接、輕盈地面對世界。《千年備忘錄》中,卡爾維諾用一章探討何謂「輕盈」。『輕』給予存在物啟示,可以令生命的本質顯得更鮮明。《卷施》也是一本『輕』的書,希望盡力去超脫現實施予的束縛。」
排斥與疏離,聖鬥士星矢
默寫半年,《卷施》差點因為現實潑來的冷水難產。「拿著書稿,逐家出版社拍門。原來無名氣的年輕人出書是這樣困難。」出版界和文化界的不斷萎縮,使得寫作長篇作品的新作者,愈來愈缺乏發表的平台。
在成長階段裡,勞緯洛有過更多被邊緣、拒絕的經歷。「小學老師覺得我有過度活躍吧。總要求同學跟我保持距離,又藉故調我班。」和任何人相處都顯得疏離,身為小孩又渴求肯定與理解。唯有在看《聖鬥士星矢》時,想像自己是活在聖域裡的孩子。「也試過自己印詩集,派街坊般叫同學看。」
被體制隔離,卻反而得到觀照自我的機會。「明明是想看有沒有甚麼毛病,最後卻發現是創意思維上的資優。」空靈遼闊的校園環境,給予了他放鬆休息的空間。「河合隼雄說,每人都會在特定年紀覺醒。」無法組織,他便引用。「榮格就在十歲發現被權力排斥,從而感到強烈的孤獨。於是他叩問自我,流露反抗體制與師長的獨立意識。比起榮格,我可能更早就進入這階段。」
自我批判,寫作救贖
最初,勞緯洛是希望以顧城的詩化語言寫《卷施》。「他寫的〈星月的來由〉,將月亮和星星,寫成是從樹枝那些戳穿了的窟窿中滲出來的天外光芒。真是渾然天成。」顧城被形容為唯靈浪漫詩人,作品反映「立足靈魂和精神世界的浪漫主義」——亦因此,《卷施》裡的描寫都是極盡唯美,近乎炫技。像「棋手」裡「我的心神和妳已馳翔到列國去旅遊」、「妳溫暖的嘴唇深深親吻我臉上的淚」這些文字,均旨在諷刺美好愛情的虛幻。現在重看,勞緯洛不禁自我批評︰「自己都覺得核突,下次未必這樣寫。」
《卷施》的複雜結構與虛實向度不止於此。「作家」、「棋手」與「畫家」,就如《靈山》裡的「我」、「你」、「她」,在各章節上擔演獨立的敍事主體。而三個角色又在設定上,參考了三部日本小說的情節——太宰治的《人間失格》、夏目漱石的《從此以後》與《草枕》。「開始時總像仿寫,慢慢就推翻前人作品的設置,令小說裡的心理場景與這些文本有分別。」以大庭葉藏為藍本的「作家」,離開了富有家庭,在外放縱。不同於《人間失格》的是「作家」遭情人遺棄,選擇自殺;「棋手」一如長井代助,為愛放棄棋藝與親友,但最後卻得到了圓滿的愛情;「畫家」就是《草枕》裡「我」的化身,逃離喧囂現實,最終以信仰為歸宿。
死亡、愛情與信仰,是三個角色的自主選擇。對勞緯洛而言,《卷施》的出現更是「命定」的結果。「作家是神聖、高尚、具有使命感的身份。當中會無可避免地擁抱虛榮感——但這並不是我寫作的原因。」文學像是現實中的流浪,讓他得以尋索真理、人生意義與生命歸宿。「『作家』、『棋手』與『畫家』三個角色的苦旅,結合起來就展現到小說的救贖主題。某程度是自我的寫照。」
極端隱修者
假如《卷施》無法出版,勞緯洛的人生又會有怎樣的走向?「可能是讀神學,之後做牧師。」對傳道、真理,他始終有一份純潔的執著。「最近玩了一個個性測試,說我是『極端隱修者』。」他不喜歡把「信仰」包裝成「宗教」,也厭惡教會的人事糾紛。「我有尊敬的牧師、作家。生命裡,也遇到一些說話有份量、想法擊中心靈的屬靈長輩。我只受我認可的人教。」
談到平日的生活狀態,勞緯洛笑言都是對書多過對人。關於下一項創作計劃,他直言已有初步的構思。「還是喜歡寫長篇。因為它允許離題。」總說每個作者的第一本書會勾畫其終生關注的主題。「50歲時又會有50歲的變化。可能到時又想關注沉重的主題,寫一本《魔山》級的書?」早慧獨特的勞緯洛,看來又準備跑上空盪的靈山,在未知的神霧裡,逕自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