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五首︰給N三首、〈給同代人的詩歌〉、〈在遙遠的外太空〉

詩歌 | by  勞緯洛 | 2019-01-17

〈知身是客——給N〉

漁火盞盞,亮
而復滅,是夜深變回了人
不欲驚醒房間
卻忍不住抽起煙來
灰落在抽氣扇葉,旋起
一指縫間的啞黑翻動

沒有月光,沒有反射
赤裸背上的苦味
極星晃了一下,可能是飛機
無法躺下,無法斷氣
影子割不斷一個午後
妳躺在遼闊越過平原
越過世界,之後是我的手臂

古老的隱喻只應驗了一半
妳的眼光有時很近
於是,歸還那場青灰色
再次濕透,用被單擦乾
昆德拉被誰撥落
聽不到地板在叫寒
惟有歌唱的時候

早在傘底霧海籠罩
妳便已看清
我們滿鞋子的淤泥
而睫毛的潔癖
不知怎的,可能是轉秋
一個人坐著窗前
玻璃濕潤,樓岸化開

2018.09.11 1a.m.


〈十七忘言——給N〉

過了這夜,我將墮入
更深的寂寞

我夢過一個遙遠的國度
每塊石磚沉默,疊滿
是妳眼裡滿山的陰影
蜻蜓掠過,妳輕輕搖動
捉住的那隻衣袖
於是我們站住,聽見
遠方風鈴叮噹作響
搖動了,緊貼肌膚的陽光

靈魂安放草原的雙蝶
化成一陣寂靜
在暮夏激動地燃燒
待一切意義復回未生
我以疲憊寫詩
只能在無人之城
被天使歌唱
被人類遺忘

直到月亮向我奔來
說妳是我的倒影
而回聲早已掉進水中
妳從遠方掂來一線微光
別在髮上,以作贈解

2018.09.15 1a.m.


〈夢的謠——給N〉

我要為妳寫一首遼闊
無人聽懂,只能光赤身體
在草原上奔跑抑或徜徉
供藏羚低唱的牧歌

就像我們早已相識
天空上每片千年的雲
古老而純真,聲音死去
都化作前生還是火焰

借來點燃每度銀釭,相照
是同一天的眉心與影子
我於是背起自己,暮暮臨水
輪迴降生國境以南的格里昂

後來日照消失(而現實只有一個)
離開城,我開始相信幻象
月亮便是倒影,映照
可是妳自己濕濡的嘴唇

2018.10.14 1a.m.


〈給同代人的詩歌〉


願這片暗綠的大地
將是一切流浪者們的王國

——艾青《畫者的行吟》

回到自己的房間,鬥獸場的牢房角隅
看,那方疲憊的紅布,啟示以啟示記錄
沉睡的鐐銬被翻譯,塗鴉牆上出現
一隻隻,閃躍的腳丫兒。它隨無光來臨
意象成為了一切的語言

以斯拉高頌律法,曾擊倒巨人的靈魂
和他們堅韌的膝蓋,而今土地也以同樣的姿勢
被霧海熏成廢墟。當世間的法律再無法可釋,
詩人惟有以寫詩,代替嘴唇。
「這些詩篇中 聲音依舊在言說」

博爾赫斯的故鄉早已朽壞,雕象幽幽
嘆息,尚未腐化的,只剩一冊語錄歌。
他開始質疑自己,佈置了迷宮,而逃不出
自己的黑暗。當他的世界被侵略到底,
聲音終歸在風沙裡,如同消失之咒呢喃。

馬可的聲音在遠方回振,開始進入
馬可的聲音:「我永遠不會 向你告知真相」
秘密從威尼斯而來,挾著野蠻的純粹
引領我們,遇見那個掛滿石燈籠的療養院,
只在幻想中風聞的,自由的國度。

「你在往前走。你在前進。」
縹緲的城,身後可還有甚麼值得憐愛?
遠離電線桿、飛鳥,甚至餵母乳的年輕母親
道外黑色的寂靜吸引午夜二時的長鳴
而你佇立穗田裡,依舊是身陷迷霧的遊人

無知的貴族忘了萬物無靈,忘了人會心跳,
過於混濁的眼珠,習慣凝視櫻花怎樣哀傷,
就在自己設下的幻術裡,忘了向自己呼救。
沒有紅猩的袍接他擺渡,至今,他依舊在蓬萊人
幻想的神仙島,曳著自己迷紫的香囊。

酒醒的仙人畢竟洞悉,回聲不過
是生命的符號。在一面比遠窗更深的鏡子前面,
他幻想捶碎玻璃的孤獨,把眸子照得
月影加持般清亮。於是,他在天庭
或是汩羅江,召喚出不願前行的自己。

白髮的少年緊緊擁抱自己的倒影,直至身邊
景物盡俱倒置、界線消融,街燈便是床枕,
列車便是荒原,腦髓便是泥土。欺騙倒影說
左手自由,右手年華。究竟他已習慣於屈辱,忘記
浮沉在這個世代,一念便是墮河。

你欲逃離幻影,卻逃不過他們的堆疊相生,眼前是
一道環廊蒼老。遠方,這個時代的繆思諭言:
「從我們出生那個瞬間,
時空已經消失,
我們再沒法寫下像〈距離的組織〉那樣的詩。」

我們是高牆下的百姓,藍色的花
早已毫無意義。推土機要革洗所有,而我們
尋不著可以安魂的祖墳。他們執意把一切孤荒
埋進那片血紅大地,以濃霧淹沒,我們失去
有關得著的語言。

我們是流亡中的囚徒,金色的香水
早已毫無意義。或許起行之先,即必然
帶一份被揀選、先知的覺悟。只是當渡輪
永遠漂浮,而兩岸是無用的擺設,我們失去
有關尋找的語言。

我們是砧板上的劏房客,黑色的西裝褸
早已毫無意義。赤裸的肉身拉扯生活,意識掏空——
——窮啊,以後都係要做,冇得你揀。
我們的眼睛用風之倒勾刺盲,刺穿了七感,我們失去
有關直覺的語言。

但至少,我們不曾死亡
即便失去
一切語言的可能

合上眼,我依然能夠看見
那片暗綠色的安靜

瞬間沒有血腥
眼睛裡朵朵雪蓮
徒勞綻開,融化


〈在遙遠的外太空〉

孩子看見了整顆月球
像商場外的燈,麻木
祛掉一切指涉之咒
我不曾如此純粹地
認識一個無人的意象

太空上亞當漫遊
抑或漫遊者在他夢中
一手撒出那滿眼疏星
都不重要了,因為
那裡寂靜

世界的真相是廢墟
連灰髮都闕如,殞石坑未被命名
忘記不過是一個鹿頭人
奔跑上古的草原
留下一個嬰兒在蜷縮

黑暗、巨大、荒蕪
我畢竟能深愛一切野獸
因為我終於離開了
短暫,而遙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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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緯洛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現就讀國立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著有小說《崩末》(2023)、《卷施》(2018),文學及哲學評論散見不同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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