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喜歡顧城的詩,尤其那些用字淺白、篇幅短小,卻蘊含複雜互動,呈現出飽滿張力的作品如〈一代人〉、〈星月的由來〉以及以下介紹的〈遠和近〉。
〈遠和近〉
你,
一會看我,
一會看雲。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雲時很近。
詩從「我」的觀點出發,以「你」作為「我」關注的焦點。全詩分為兩節:第一節寫「我」看到的「你」;第二節寫「我」看「你」時的不同感覺。詩的結構表面上顯淺得簡直容不下解釋的空間,但我卻認為它有一股莫名的攝人魔力,毫不簡單。
首先,整首詩呈現出一個極度簡約的畫面:只有「你」、「我」和雲,而且沒有半個描述性質─不論是顏色、大小、形狀、味道、氣味、聲音─的形容詞,令讀者對「你」、「我」和雲本身一無所知。而僅有的形容詞「遠」和「近」,交代的甚至不是三者的客觀關係,而只是「我」對「你」的主觀感覺。全詩只有兩個動詞─「看」和「覺得」,沒有任何肢體動作。雖然整體而言給人一種靜止與寧靜的印象,卻沒有絲毫單調、僵硬與呆板的感覺。
關鍵在於副詞「一會」。首先,「你」在看「我」、看雲,可以只是剛巧兩者同時落入在「我」與「雲」之間遊移「你」的視線範圍。然而,「一會」暗示「你」的目光而非固定不變;同時,亦透露了「你」的看並非在「我」與「雲」之間大幅度的急速來回,而是偶爾停駐在「我」身上。換句話說,詩人在選取動詞時刻意壓抑一切動作,卻以副詞「一會」來誘導讀者自行想像「你」的眼睛─至多頭顱─最輕微的轉動。
此外,雲的引入也是妙筆。如果通篇只有沒有任何具體特質的「你」跟「我」(甚至是男是女也從沒交代),未免單調得過分。雲的出現,立時給讀者的視覺想像帶來新的刺激,令整個畫面與涵意都豐富起來。此外,隨著「你」的視線投向天上的雲,畫面也由地上「你」與「我」之間的橫向維度緩緩向上、向遠方天際拉開,開拓出偌大的空間。雲雖看似靜止,實則總是處於微妙變化之中,為畫面賦予了躍動的生命。而雲本質上虛無飄渺,有形而不定;無聲無息,存在卻不實在,不單沒有喧賓奪主,更恰如其分地點綴了「你」與「我」的世界。
第二節甚至沒有再加添任何景物事態,純粹寫「我」看「你」時的不同感覺:看「我」時的「你」令「我」感到很遠,而看雲時的「你」卻令「我」覺得很近。對「我」而言,「你」應該有某些特別的意義,否則「我」不會一直注視著「你」,還會因「你」細微的視線變化而受到影響。問題是:「你」和「我」的客觀距離似乎由始至終沒有改變,為甚麼「我」對「你」會有不同的感覺?還要是如此的感覺?這個寫法令人不期然去思考內裡玄機,而只要一開始設想思量,便會引發更多疑問,呈現出無限可能。
「你」和「我」是否相識?如果相識又是甚麼關係?「你」是刻意看「我」還是無心瞥見?「你」看「我」時是笑意盈盈還是眉頭深鎖?抑或若有所思?「你」望向「我」時有否留意到「我」注視著「你」?「你」的姿態神情又有否因留意到「我」看著「你」而有所改變?到底是甚麼令「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看雲時很近?所謂「遠」和「近」究竟是甚麼意思?這一切一切,整首詩皆沒有作出絲毫交代。結果,各種不同甚至互相衝突的解釋似乎也可能成立。
一般人可能會這樣想:「我」與「你」偶然邂逅,即被「你」深深吸引;或者「我」跟「你」原就相識,對「你」情愫暗生。因此,當「你」看雲時,「我」可以放膽盡情細看「你」;但當「你」回頭看「我」、令「我」由觀看者變成「你」注視的對象時,「我」隨即感到自慚形穢、害羞、尷尬、不知所措,覺得「你」遙不可及。這是一種青澀、腼腆的浪漫。
但亦可能是:「我」和「你」是戀人,一起如常看雲。當「你」看「我」時,「你」的眼神無意滲出一絲冷漠與陌生。剎那間,「你」變得遙不可及。或許「你」也察覺到自己不當的情感,為了躲避「我」的目光,下意識抬頭看雲。這個樣子,卻明明又是「我」那熟悉的愛人。這是淡雲下的暗湧閃現。
我們可以作出無數猜想,卻無法肯定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答案。這短短六行,引發了無盡曖昧不明與模稜兩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