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煙——訪麥浚龍

專訪 | by  紅眼 | 2019-01-08

創作是孤單的。頒獎禮的熱烈掌聲過後,麥浚龍公開感嘆,面對外界吹灰不費的冷親切、壞說話,他不生氣了,他會嘴角上牽,會笑。「人多的地方就有很多問題。」訪問之中,這一句說得輕鬆,印象最深。他喜歡用「大世界」這個詞彙,相對小我的大他者,社會倫理、價值觀、官僚制度和習俗的「大世界」,都太過沒趣。而他選擇以一張有趣的音樂專輯來回應。

The Album,擺脫實體唱片框架的一份作品,豐富,但純粹。創作人的情懷。在我們熟悉的平行世界,他讓另一個自己過著並不一樣的漫長人生,從已經過去的自己,到未來的想像,渺小、平凡,隨著時間慢慢變質。

麥浚龍說,寂寞於他,是一個創作狀態,近乎廢寢忘餐的無我境界。用內心的寂寞,對抗外面的悶。

因為寂寞,所以他像蜉蝣一樣捕捉創作靈光,又或者,是創作令人入魔,所以與寂寞為伴已經成為生活的一部份。

煙是意象 煙也是狀態
很多人都知道,麥浚龍抽煙,麥浚龍的作品裡總是有煙。煙是他愛不釋手的關鍵詞。

「一口煙,勝過千言萬語。」他說。

「第一次出現煙的作品,是〈借火〉。」周耀輝的歌詞,透過琉璃鏡裡擦肩而過的「借火」一事,點燃愛情的意念,讓陌生人結下半支煙的緣份。麥浚龍憶述:「那年剛剛禁煙,大家都有股無形壓力,不想觸及某些社會忌諱,但我不相信。創作不應該被社會規限,抽煙是個意象,不是忌諱,尤其在電影語言,煙也是一個狀態。」

麥浚龍的慢熱,像他的唱片《柔弱的角》之名,不苟言笑,安靜與緩慢都是一種節奏,守護自己的尖銳,不傷害人,也不被磨損。但轉頭抽了根煙,燃燒過後,有了說話的溫度,故事就開始了。或者,他早已習慣孤單,但喜歡聊天,並不吝嗇分享自己的無數念頭。

從無念到無眠
與謝安琪去年底合作推出的專輯The Album(PART ONE),曾一度賣斷市,賣斷市——這三個字可能早已在大家的記憶中絕跡。在市道不振的今日,麥浚龍和謝安琪/董折和浦銘心的概念合輯,推翻了樂壇已死的論述,不是奇蹟,是一個聰明而且細心周詳的計劃。The Album既為早年受負面新聞困擾而萌生退意的謝安琪塑造了一個全新形象,而謝安琪彌補了歌藝一般、不善言辭,更不擅長應付主流媒體的麥浚龍,讓他繼續做幕後創作人。而浦銘心去年派台的三首(半)作品,有如A面主打歌,則全部成為冠軍歌,促使謝安琪在頒獎禮大放異彩。

浦銘心是一個全新的謝安琪,而相對不悅耳的B面,董折的三首作品:〈勇悍17〉,〈困獸28〉,〈暴烈34〉,其實與麥浚龍本人關係更深。

〈勇悍17〉是董折的起點,與浦銘心訂情,以為可以去到天荒地老。17,也是麥浚龍寂寞的17歲,那年他剛剛入行,好不囂張的樂壇新人王。

〈困獸28〉是男孩子長大之後的低潮。世界不如你預期,28歲的麥浚龍,亦陷入靈感枯乾的事業困局,「從〈雌雄同體〉、〈借火〉、〈酷兒〉,到《天生地夢》,再到《無念》,以歌手的身份,很多題材我都已經探討過。」他形容,「無念」本身,就是一個具象徵性的階段總結。「當我希望在意念和詩化的文字中探索,當時遇到樽頸位,已經去到『無念』的情況,再想不到想觸及的題材。」

「當時我覺得,到《無念》就已經十年,我可能不再做音樂。」麥浚龍又說,28歲,正是他出道十周年,其他歌手通常都會選擇做一張紀念專輯、紅館演唱會,作為事業里程碑。「但我是一個不喜歡慶祝的人,我對節日,對自己的生日都無太大感覺,一個十年,並不代表甚麼。」

他形容,真正的轉變,是為了脫擺「無念」而開始跨越創作媒體,不再停留於歌手的身份。他寫劇本,嘗試拍電影:「回想我的28歲,是很封閉的,無出席任何公開活動,待在片廠裡,不停拍不停拍。」整整一年。結果,麥浚龍28歲的事業里程碑並不是唱片,是他的處女執導作《殭屍》。

頻頻亮相於國際影展的《殭屍》,獲得不少讚賞。無數掌聲和訪問背後,麥浚龍說,由那時候開始一直失眠。經歷了「無念」的樽頸狀態,來到下一個創作階段。廢寢忘餐投入於更複雜和龐大的計劃。

完成了下一部電影《風林火山》,開始構思The Album,就是34歲的麥浚龍。

以「書」為念 以紙為題
麥浚龍解釋:「根據最初的想法,The Album是一個兩年的音樂計劃。整個計劃有二十多首歌,現在的PART ONE是頭七首。」

專輯設計看似簡約,揭開才知道,其實殊不簡單。如他所言,今日要做一張實體專輯,最大意義應該在於收藏價值。猶如厚皮書的包裝,裡面鏤空,放著浦銘心和董折的照片,作品以外的文案。從整體意念到用紙,都花了很多時間去研究。

「我特別喜歡hard back書,喜歡帶著hard back書出外,它堅韌,不像paper back那麼易皺和折角。又像我生活中的小桌子,我會用來捲煙,突然要把一些想法寫下來,所以hard back都有很多功能。」麥浚龍一笑,續說:「帶著Juno對hard back書的某些情意結。」

「揭開頭幾頁,你會發現有一頁只是寫著『To: 』,現在很多人做專輯,簽名永遠都是隨意簽在封面上,我想尊重地有一頁留給簽名,留給你想送贈的那個人。」他說。

The Album以「書」為意念,以紙為主題,亦對應了故事角色的設計。因為浦銘心是做翻譯的,而董折在紙廠工作。「書」中鏤空的位置意外不是擺放唱片,而是照片和文案。照片是麥浚龍喜歡的黑白照,不過是肩膊、耳朵、手指的特寫鏡頭:「其實我很少拍一些這麼近的照片,但今次,想讓大家記得,董折和浦銘心是活生生的人。也不希望大家總覺得做一張專輯就是要附送一些漂亮的照片,很美麗的海報。我覺得要打破這種公式,而唱片就放到最後,想大家先看到影像和文字。」麥浚龍又說:「做實體專輯還可以有這麼多連帶關係,但最後的重點仍然是音樂。」

整個創作意念的配合,令The Album似是一部小說,一部電影或紀錄片,亦呼應了麥浚龍的自覺:「我想將創作的界線抹走,這也是我對自身的一些看法,人們會習慣區分電影、音樂、文化界不同圈子,其實也區分了行業,劃清了界線。但這幾年我體會到,無論任何崗位,以不同媒體呈現,源頭都是喜歡創作。」

Voice message的藝術
然後,就會發現,儘管創作是孤單的,但麥浚龍並不寂寞。他只是讓「大世界」變得很細,而且細膩。

「我其實很少在市場上收demo,反而喜歡和作曲人溝通,寫歌、改歌,再然後是跟填詞人的溝通。」他說:「故事的逐個章節,所有文案都會交到每個創作單位手上。無論編曲、作曲和填詞,大家都會收到文案,先清晰了解故事的發展。我覺得是可以這樣做音樂的,不一定只是憑空想像。」

「很慶幸地,我和林夕、黃偉文和周耀輝都合作過一段時間,他們在我身上探討的題材比較闊。今次The Album在他們身上選擇不同角度,反而就是我對他們的了解。周耀輝寫〈沐春風〉是他的敍事方式,〈人妻的藝術〉是林夕的。」

麥浚龍解畫,三位填詞人在The Album的計劃中既有清晰分工,亦有著共同建構董折和浦銘心故事的合作關係:「是我特意安排的,林夕負責寫『大世界』的脈絡;黃偉文就以場口角度出發,例如在一個浴室發生的事,周耀輝寫的是狀態,他最利害之處是他的細緻和敏感,連毛孔都可以寫出一首歌。」

然後,是歷年在頒獎台上聽過好幾次的江湖傳聞。麥浚龍最喜歡留voice message,而且三更半夜,笑言:「我想,大家都因為在這件事生活習慣上有了些改變。他們大部份人都收過我長達幾十分鐘的voice message,或者我們通電話,一說就是幾個小時,我們由17歲開始說起,一直說到28歲,後來公司製作組開始做timeline,哪一年,他們幾歲,哪一年開始有傳呼機,哪一年推出了哪一款手機,大家都參與了其中的細節。」總是努力讓自己情緒平淡,對一切緘默的麥浚龍,與「大世界」背馳,但點燃小宇宙,仍有著他的另一面狂熱和激情。

Voice message大多數時候令人覺得煩厭,但王雙駿說,聽麥浚龍的voice message可以聽到上癮。做訪問,聽麥浚龍的訪問錄音也是,來回聽了幾遍,寫到這裡已經過了大半日。

少說話的人,說話的時候特別動聽。而聽人細說心事,永遠最有共鳴。

一個人打邊爐
題外話,麥浚龍喜歡抽煙,但應該不是太多人知道,他喜歡打邊爐。一個人打邊爐。

「不是說不喜歡跟人一起打邊爐,但人多就會有個落菜的先後習慣,先落肉,再落菜,但我的節奏可能不是這樣,如果我想先落菜呢?但別人馬上就會有意見『喂,你懂不懂打邊爐呀!』我喜歡買少量的菜和肉,自己在家裡一個人打邊爐都沒問題。」

「有時我們會覺得『大世界』需要如此,大家就會跟著這些規條生活,例如,看電影要幾個人去看,一個人看都可以很開心的。書總不可能兩個人一起看吧。一對情侶,最好是有共處的時候,同時亦懂得獨處,能夠掌握一個人的生活細節,亦不需要猜疑對方。」然後他說:「我並不喜歡鬧交。」

我覺得,打邊爐的習慣可能最能總結他在34歲的寂寞和柔弱。儘管「大世界」滿佈雜音,甚或刺耳,但他仍努力與人打成一片。只是到了適當時候,他懂得保持距離,維持自己的節奏。

他可能是一顆寂寞的星球,但沿著軌跡,總有親近人的某些弧度。

訪問尾聲,麥浚龍去了抽煙。忍不住問助手,你們老闆平時抽哪一款煙?一個如此有細節的男人,我想,應該都是自家手捲煙,或另類冷門選擇。「都不是啦,他有時會抽萬事發,跟大家差不多。」

令我對萬事發和麥浚龍都有了不少改觀。

攝影︰Ken Leung
服裝︰Tak Lee
化妝︰Khaki Yan

(麥浚龍對香港樂壇的感受,以及製作The Album的其他經歷,見另一專訪〈失眠的獸〉,刊《藝文青》2019年一月號。)

延伸閱讀

作者其他文章

紅眼

寫電影、電視劇、流行文化。寫小說。文章散見明報、立場新聞、商台903、端傳媒、虛詞、週刊編集、天下獨評、Madame Figaro 等。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毒氣團》、《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小說集《壞掉的 愛情》、《極短篇:青春一晌》、《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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