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戲裡戲外,都是一場對抗宿命的實驗——訪鄭保瑞

專訪 | by  黃創筠 | 2023-05-11

宿命原是悲劇,人越要去改命,越見迷失。哪怕是多以對抗命運為題的鄭保瑞,直言拍攝《命案》時也多次迷失,「因為我擔心自己處理不到喜劇,起初不覺迷失,但拍到一半時發現着力不了,會質疑自己是否找錯方向,便有這種無力感。」電影以風水命理入題,能否改命,最後還是還是取決於心。幾次推倒重來,重拍過後,主題顯現,鄭保瑞將過往自己的電影風格重新演繹,戲裡戲外,都是一場對抗宿命的實驗。


《命案》有一對白:「對抗命運,是人類的最大悲劇。」一向處理悲劇的鄭保瑞,坦言拍攝《命案》時也有緊張和擔心:「當我知道《命案》需以喜劇化處理,心想死喇,我如何能處理喜劇。即使以往我拍攝《愛.作戰》時,黃浩然飾演的角色有喜劇感,是因為戲劇上需要營造這種氛圍,但整齣電影終歸是嚴肅取向,所以自己也沒有信心處理《命案》的喜劇氛圍。」熟知鄭保瑞電影風格的觀眾,從他早期的《怪物》﹑《狗咬狗》,以至近作《智齒》,盡是沉鬱的殺戮;而銀河映像向來以宿命為題,鄭保瑞與編劇游乃海來一次映像實驗,要以喜劇去應對宿命,絕對是鄭保瑞走出既有風格的一次嘗試。


「有次朋友看了首映後,跟我說原來你也能處理喜劇,我答他:『喜劇是游乃海在劇本上設計的。』」鄭保瑞說後大笑起來。「我沒有很大動機轉向喜劇化處理,但游乃海及區健兒(《命案》的故事編劇)想來一次革新,因為銀河映像已經拍了很多關於宿命而又出色的電影,當乃海再寫命運時,他思考人面對宿命,是否一定無助,有否新的角度去思考命運?」這種新角度,令鄭保瑞重新思考過往他的電影元素,無論在戲劇﹑人性和城市結構,都在《命案》裡重新演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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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命始於一刻轉念


在《命案》裡,風水師(林家棟 飾)本來一心為鳳姐改命,但她仍難逃劫數而被殺,當風水師巧遇天生殺人意念滿溢的少東(楊樂文 飾),要替少東改命,既是風水師回應自己的遺憾,也是他逆天而行的一次反抗。面對著咄咄進迫的警察(吳廷燁 飾),少東不想再受殺生的誘惑而身陷囹圄,他接受風水師的請求,決意改命。


設定這個電影框架時,鄭保瑞重新思考善惡觀。在他過往的作品,沒有極惡的人,也沒有極善的人,總是善惡混合體,如《怪物》中林嘉欣一角會給食物予她拐來的男童﹑《狗咬狗》中殺手陳冠希會救受家暴的少女,但這些善惡混合體的惡人,總會面對殘破的世界,縱然有希望,還是傾向悲劇結局。《命案》也不例外,少東殺人,也是極惡的人,但鄭保瑞想有新的看法。「當我與游乃海創作時,做了很多資料搜集,找到很多資料都呈現連環殺手可能是天生殺人成性,或是來自一些個人經歷。若言殺人成狂是天性,也是病態,我的電影要怎樣呈現這種人的結局。」鄭保瑞多次強調他的電影不是鼓勵殺人,也不是要觀眾同情殺人狂,「因為當我愈生活愈覺得1+1不等於2,當你相信這個世界不是絕對,你就會有這個看法,所以《命案》就是要提供一個面向予觀眾,如何重新看待眼前的宿命。」鄭保瑞將這個疑問放在《命案》裡,當少東面對自己殺人的慾望,他能放下殺人執念,還是顯露獸性,要刻劃他,從來不是單一絕對的獸性難馴,而是相對的「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在過往鄭保瑞的電影風格,結局的一場惡鬥中,對抗命運的一角,總是難敵命定的死亡,《怪物》中林嘉欣一角如是,《愛.作戰》中陳奕迅一角如是,《智齒》中林家棟一角如是。鄭保瑞不想重覆這種絕望,縱然他過往的電影結局是絕望中見希望,但假如希望的色彩愈淡,愈不是《命案》的主調。


當2008年鄭保瑞加入銀河映像,拍攝首作《意外》時,幾乎重新拍過才出現現時觀眾看到的版本。這是銀河映像力臻至善的格言,都反映在《命案》裡。


鄭保瑞談到《命案》的重拍,他提及在結局中,風水師﹑少東與警察在天台上的惡鬥便是一例。「我拍了這場戲三個版本,但三個版本也沒有一人死,因為乃海一路堅持不可以有人死。相對於我過往的創作方向,我明白這是乃海的想法,我當時參透:乃海認為人生是有得選擇,即使命定,也可以有希望,所以在戲劇上不可以有人死,就連結尾警察(吳庭燁 飾)面對處於紛爭的風水師和少東,他仍叫他們放下衝突,替他叫救護車,這種喜劇感是其中一個轉向。」


關於重拍,鄭保瑞多次盛讚《命案》的演員專業及有耐性。他與演員一同摸索每場戲怎樣去調整,剪接後重返拍攝現場,演員也不介意。他續說,「有場戲是要風水師走火入魔,我與飾演風水師的林家棟一同構思時,我建議家棟唱歌,家棟思量後,他哼了《波基上校進行曲》。因為風水師雖則入魔成狂,但鬼上身某程度是他想通了自己在角色上的任務,就是以瘋狂為出路,直面不能逆天改命的荒謬,而這首《進行曲》更成了《命案》喜劇的象徵,在Lokman飾演的少東最後也想通自己的命運時,他也是哼着這首《進行曲》而放下殺人執念,活下來。」如此,鄭保瑞與角色一同走出迷失的困局,「所以到了電影拍攝的後段時,我再沒有怎樣想如何平衡自己的風格和《命案》,只是順着乃海的劇本去發展,再依那場戲的氣氛盡量發揮。」《命案》起首點題句是「一切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當鄭保瑞搜索過去風格與當下的拍攝現場,角色要說出電影末段的點題句「萬般皆是心,點點皆由人」,是對白,也是鄭保瑞轉念的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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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案》的一場風格實驗


這種轉念,展現在鄭保瑞對他過往風格的一場更新。他的電影常有「天台」的城巿空間,及「雨」的氛圍,《怪物》和《智齒》皆有。以往天台是場景,去營造出角色之間的衝突,也來自鄭保瑞對天台恐懼。他直言「因為自己畏高,站在天台時常有一種z『虛』的感覺,甚至覺得要跌下去。但天台又比地更靠近天。就是這種強烈感覺,所以我過往的電影,以至《命案》,都有天台這個場景設計,就是那種抽離和難以腳踏實地的感覺。」到了《命案》再次出現天台的場景,他想重新演繹這個場景,賦予它為角色的欲望一種。「在找場景時,我們已決定為家棟的角色找間天台屋,就是電影中那種有一排鑊形天線的天台,不是道具,本已有這排天線,這個布局更能呈現風水師想不停與天對話的欲望,想找天命﹑想改命。」沒有《怪物》中林嘉欣一角在天台一躍而下,天台在鄭保瑞眼中,充當天地之間,是角色想向上的欲望,也是執念。


天要回應這種執念,《命案》以「雨」連綿滴答聲作響。「在我過往的電影中,《怪物》﹑《意外》﹑《智齒》都有連場暴雨,是一種氛圍,去呈現角色在惡劣環境下生存的意志。」到了《命案》,鄭保瑞不欲重覆「雨」只是氛圍的一種,更是角色的一員,他續說:「因為我們一直找方法去形象化個天,『天』才是這齣戲的大反派,所以乃海在設計雨夜殺人那場戲,以及戲中其他有雨的情節,是希望雨變成戲劇一部分,不只是一種氛圍,正代表上天有所暗示,以及雨、雲、閃電也代表上天開始行事,去影響戲中的角色的命。因此,乃海有秩序地將天象用於《命案》中,何時下雨何時不可,就如有次拍攝時,我認為下一場戲應該有雨,我跟乃海討論這個設計,」鄭保瑞嘆氣說道,如同拍攝時游乃海嘆氣時勸說他:「乃海說怎也不可呢,因為下雨與戲劇要有極大關係才可發生。這與我過往的電影是有所不同。」


前作《智齒》裡角色在一場暴雨下惡鬥,斬哥(林家棟 飾)難敵宿命,與王桃(劉雅瑟 飾)終致兩敗俱偒,最後斬哥喪命,是鄭保瑞電影悲劇式敍事結構;《命案》中的暴雨是少東一角生存下來,結局不再是他們雨下匍匐前行,而是在兩棟大廈狹縫之間,看見陽光,或言是曙光——是鄭保瑞內化劇本後給予角色重生。


《智齒》:回到璀璨不再的南方廢墟 —— 訪鄭保瑞



改命還是改心


鄭保瑞回想過往電影中掙扎求存的種種角色,縱然受盡宿命愚弄,不至自怨自艾。他回溯過往成長經歷,「我成長於80年代,出生基層,身邊的左鄰右里也是基層,只要肯捱,也是有出路。」他慨嘆道現時比過往艱難,捱也不一定有出路。但他仍想自己的電影令觀眾有共鳴。


在今年第47屆香港國際電影節舉行焦點影人作品回顧展中,播放他的首作《第100日》。他憶述創作《第100日》時說:「當時正在尋找自己的世界觀,就翻開報紙尋找,舉目是不同案件,唯一一單關於將屍體放在家中的案件令我最有感覺,就成為《第100日》的原型。因為只有發生在我們周遭的,觀眾才會有共鳴。」到他新作《命案》也是如此追求令觀眾有共鳴,「所以《命案》的結局是想營造希望,在處理這場戲,我不覺得角色要死。」對抗命運,能否超然於悲劇與喜劇的分野,只有生存下來才知自己還有轉念的可能。


完成《命案》後,鄭保瑞認為《命案》有影響他往後的創作,「《命案》確實令我重新看待命運的無力感,原來自己可以將過往核心的東西與喜劇混和,這對我創作是有啟發,因為當我站遠點去看,原來是有些事情是放得下。」拍攝《命案》時,鄭保瑞最始料不及的是他會愈拍愈迷失,在戲中,任風水師如何扭轉六壬,改命與否,還是取決於改心;在戲外,鄭保瑞發現放下舊有框架,卻能在既有風格中,再更新風格,這既是銀河映像新譯宿命命題,更是鄭保瑞親自演繹既定始終取決於人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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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創筠

生於香港。政治系畢業。文章散見於《字花》、《別字》、《聲韻詩刊》、香港電影評論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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