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奧古斯丁把「原罪論」列入正統基督教神學後,教庭被迫面對因原罪論而衍生出來的問題,例如從未接觸福音的人死後會到那裡,未受洗禮而夭折的嬰兒靈魂又會歸到何處等。靈薄獄(Limbo)的出現多少為教庭解困,雖然靈薄獄從未被大公會議接納,但卻為部分猶太教徒篤信。但丁在《神曲》中,描述靈薄獄為地獄的外圍,位在冥河的對岸,越過冥河就是通向地獄的大門。
鄭保瑞執導的電影《智齒》,英文片名Limbo語帶雙關,其一意思正是靈薄獄。小說改篇自雷米的同名短篇小說。Limbo的另一意思是智慧齒,即電影的中文片名《智齒》。雷米小說稱智齒為「立事牙」,意即長大成熟之意。舊約聖經〈創世紀〉記載人類因不服從神的吩咐,吃了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而知善惡。從此人離開樂園,與神隔絕,一生游走於地獄邊緣。電影《智齒》借此典故,描寫觀塘一群被社會遺棄的蟻民(電影中他們稱呼自己為「垃圾」)悲劇的人生。重案組見習督察任凱(李淳飾)與重案組資深探員「斬哥」劉中選(林家楝飾)調查一宗連環殺人案,在查案過程中,「斬哥」重遇因偷竊車輛意外撞倒自己妻子的王桃(劉雅瑟飾)。新舊幹探這種老掉牙的組合,「斬哥」巧合地目睹妻子意外又重遇加害者,王桃如純潔無知女孩因良心愧疚而想方設法贖罪,加上無從理解行兇動機的變態拾荒者殺手(池內博之飾)的設定,雷米的原著小說寫來相當粗糙。鄭保瑞在如沙土的基礎下增添和更改不少文本內容,配以倒敘故事,後制又以黑白畫面處理,出來的效果雖然依然偏向單一的線性敘事,但正因故事簡單,電影在人物心理上反而有更大的篇幅和更集中去描寫,其中「斬哥」與王桃的心理碰撞刻畫更勝小說。
小說本來以任凱為敘事者,他與「斬哥」也不是上司與下屬的關係。電影把他們的身份和敘事也轉換了,變成了「斬哥」與王桃的視覺。沒有色彩的影像,電影因而強調了角色的外在感觀:「斬哥」的靈敏嗅覺、王桃的反射神經、任凱出智齒的疼痛,和拾荒者的混沌。「斬哥」的嗅覺讓他更步步邁進靈薄獄的邊緣,憧憬在地獄門前可保存逝去溫暖的家庭記憶。王桃神經的敏銳讓她良心長期在地獄邊緣受煎熬,故她甘心被「斬哥」利用,甚至成為連環殺人犯的誘餌。可惜螻蟻只能在垃圾堆裡偷生,不配成為救贖的羔羊。任凱要在血腥味裡一點一點品嚐智慧(齒)帶來的反噬,在這昏暗的街巷與藏污納垢的城市中,西方學成歸來的知識分子並未能為死者帶來那怕是一絲的安慰。拾荒者糾纏於拋棄自己的母親,掛在身上的母親照片如對惡魔的封印,那是沒有主體的戀母情意結。母親由始至終的缺席,對行兇者而言,女體跟模特兒公仔,活人跟死人,完軀或殘肢,在他眼內都是一樣的,不過是母親形象的胡亂拼湊。
被棄的民都在尋找可以安身立命之所,故他們都在心靈深處呼天喚地,這是電影為什麼多次出現一排又一排聖母像、觀音像的原因。滿天神佛,普渡慈航。斷掌的身驅進天國,強如全身入地獄。可惜,它們不過是人手所造的偶像,手掌斷了,如何超生?故每次電影出現大量神像、模特兒公仔時,死亡的人體或殘肢總是同時混雜其中,以證救贖的不可能。王桃一直活在偷生的餘民中,卻不斷步進罪惡的輪迴。她為求生存而偷車,卻傷害了無辜人的性命;她為求原諒而作警方線人,卻得罪了一眾犯罪者的利益;她為求贖罪而被拾荒者凌辱,最後更無意地傷害多人的生命。螻蟻在垃圾堆中失去觸覺而不自知,兜兜轉轉,重回原點。睜開眼睛,觀眾又回到電影最初的醫院,王桃捲曲,如初生嬰孩,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