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音樂裡所指的拍子,在英語裡並非如我們慣常說的 “Tempo” 或 “Beat” 而應為 “Meter”,最早見於希臘古典詩歌中的定量節拍和所形成的節奏模式。英國音樂家史都華・麥克弗森 (Stewart Macpherson, 1865–1941) 把當時仍未被精確定義的 “Meter” 闡釋為「時間」和「節奏的簽署」(Time Signature),這種時間鐘擺式節奏也如簽名式般成為節拍的別稱。美國卡爾頓學院(Carleton College)在史都華的著作《聆聽時間的聲音》(Hearing in Time) 裡把節拍解釋為「從音樂表層節奏的時間中抽象出的、對一連串節拍的感知和期待」。電影《4拍4家族》(下簡稱為《4拍4》) 的英文片名為 “Band Four”,跟節拍本應扯不上關係,但如果按史都華的說法,整部電影正是透過來自四個不同年代的音樂人,戲劇化地組成的樂隊,又各自對音樂(節拍) 的感知、期待、碰撞和理解的過程。
電影《4拍4》緣起於廿年前賴恩慈與謝安琪合演舞台劇〈歌神英雄傳〉,那時作為新人的謝安琪向賴恩慈自薦將來想做她電影裡的女主角。廿年轉眼過去,賴恩慈沒忘記這段緣份。作為「好戲量」的主席兼首席演員,賴恩慈在劇團領域的經驗是無用置疑的。正因那亮麗的劇場履歷,讓人憂慮那種慣於藝術獨立獨行的自由作派,能否跟主流商業電影市場融合?鮮有拍長片的謝安琪又能否承擔起這個內心複雜的角色?作為一部以音樂為主題的電影,種種對現實的考量無可避免地讓《4拍4》面對更大的挑戰,這些現實上的挑戰同樣可代入電影裡的劇情。在這每日為著拼經濟衝就業忙得連特首說瞻仰也不能的都市,樂隊要創作音樂,引起大眾共鳴同更是談何容易。四代偏執於不同形式的音樂所組成的家庭,誠然是這個城市大雜燴的縮影。在理想與現實的嚴苛環境裡,在金錢掛帥與理念先行的衝突下,仍有不少有心人在默默堅持那遙不可及的理想。只是在這城市裡活著的人,又有多少能放慢腳步,靜下心神,傾聽那些活在不同年代,發自靈魂裡微弱的聲音?
故事表面是一個失職父親向女兒贖罪的故事,內裡卻是從個人、家庭,到城市回憶、失憶、尋找與保存的嚴肅課題。每個角色都在嘗試演出代表自己年代的音樂,歌曲是在未有劇本以先已要求演員演練,故不論是泰迪羅賓飾演離家多時的「Band佬」父親,或是與他一同從深圳回來的女兒樂弦(Anna hisbbuR飾),還有電影的主角,「Band佬」跟元配所生的女兒Cat(謝安琪飾),與她受好友託孤的養子Riley(陳諾霆飾),他們都有各自所專屬的樂曲。礙於電影的篇幅,在整部《4拍4》的人物刻劃上明顯偏重於 「Band佬」跟Cat之間的父女情仇,至於樂弦在同性愛戀裡所面對的挫折,與姐姐關係間的若即若離,還有Riley在學業與學鼓的掙扎中所造成的母子衝突,導演只能作有限度的交代。其他綠葉如陳奐仁的酒吧老闆與Cat樂隊成員所呈現的理想與現實糾纏更是蜻蜓點水式的一碰即逝,加上導演欲透過Cat的早發性腦退化症帶出家庭和城市記憶的消失,更令人物的關係更顯駁雜而無法聚焦。導演唯有運用一些直白的電影符號向觀眾交代當中所指涉的,其中較明顯的如界限街106號的選址代表著不同世代之間的限界與越界;天台獅子山下的風景在提醒這不單是個家庭小故事,也是城市裡的追逐夢想的故事;更明顯的是門外鐵閘長期沒改密碼,意指Cat孤寂的心一直等待父親的回歸; 還有那盆在鐵閘門外瘦弱得快將枯萎的植物,轉眼在電影中段卻奇蹟地綻放開花,都在明白地告訴觀眾在最昏暗的地方仍有希望和光明。
其實,電影中制作最用心的,是每個角色所唱、所代表的樂曲。樂弦的「Not a Fairy Tale」正是Anna hisbbuR作為獨立歌手的剪影,在我行我素表現音樂的獨立獨行之餘,也把語言遊走在英語與粵語之間,呈現出角色性向的多面與那略帶隱晦的中港對話。謝安琪唱的「Love can find」表現了她對音樂與家庭的愛與堅持,同時「find」也表達出這位新手媽媽仍在學習為養子尋找當走的路。 「Band佬」King的「落落上上」演活了六、七十年代泰迪羅賓以廣東俚語編入英文歌裡的神采。張進翹的「Rain or Shine」其實是對上一代音樂人一段很好的回應,但同樣基於角色出現的時間短,描寫自然單薄,令歌曲只能置於電影的片尾而不大被人注意。Riley的鼓藝讓人驚艷,但論到能否對劇情推演起作用是讓筆者存疑。如果說Riley角色的作用意在點出傳承,那麼陳奐仁為King在酒吧內的幾場戲,包括保留舊日樂隊的黑膠唱片,重複King所教的chord和solo,都更鮮活地帶出兩代的傳承。羅展鳳在《必要的靜默:世界電影音樂創作談》曾引述電影配樂大師齊畢尼夫.普里斯納 (Zbigniew Preisner) 所強調的靜默美學,齊畢尼夫曾說: 「talk很容易,stop talking很難。」羅展鳳更指出:「當你發現,愈來愈多電影從一開場就迫著觀眾聆聽那些停不下來的音樂,那是一種聽覺上的勞累,創作人大有可能借音樂掩飾畫面的貧乏,故事的不足,那時候,你會知道,靜默之珍貴,正如電影之珍貴。」音樂的出席與缺席,同樣有著緊密的有機關係。《4拍4》並不缺乏好音樂,真正所缺乏的,是在曲目與曲目之間讓觀眾對歌詞與角色有更多一層靜默的思考。現在角色是足夠多了,歌曲也不算少,但我們能記住的,只有電影裡的主題曲,歌如其名——〈毋忘,If I don’t remember〉。
梁栢堅把詞填得直白,唯恐觀眾不明白電影想表達的主題。一眾音樂人聚集在最後一天營業的酒吧,為漸漸喪失當下記憶,solo中的Cat造紙版提詞。歌詞向觀眾強調:
這裡的 最愛的 每吋都滿載記憶
熱鬧的 夜靜的 造就萬個心裡軌跡 我眼中只得你 會緊記
那種「音階有寓意」的明顯,是畫公仔畫出腸了。
無論如何,導演敢於以音樂作為商業電影的主題,其勇氣理應獲正面評價,但票房的疲弱多少也反映觀眾們的取態。畢竟Band sound在香港仍為小眾,但瑕不掩瑜,電影強調對理想的堅持,那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對城市記憶消逝的探討,都足以證成電影值得觀看的理由。Cat最後還提醒我們:「我們走到那裡,玩到那裡,那裡就是我們的舞台」的豪情,讓筆者想起余英時教授說的:「我在那裡,那裡就是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