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十九歲的我》,場次不多,主流院線一天才三場,卻贏盡口碑(編按:電影將於2月2日正式上映)。以一部達136分鐘的記錄片來說,實屬難得。捕捉香港人對自我身份的追尋一直是張婉婷導演生涯所探究的課題。從1987年的移民三部曲〈非法移民〉開始,奠定出她對華人在海外離散生活的關注。〈非法移民〉原為張婉婷大學畢業作品,女主角雪紅(吳福星飾)和〈秋天的童話〉中十三妹(鍾楚紅飾)的原型正是導演在紐約大學時期的生活。年少輕狂,那時遠赴他鄉深造的張婉婷矢志一生只拍自己想拍的電影,現在回頭一看,她個人的想像卻成為一個城市整體的縮影。
「非法移民」八兩金(洪金寶飾)從美國回大陸尋找愛情的故事為移民三部曲畫上句號,旁及同種族異文化的詰問。身份的困惑到〈宋家皇朝〉並沒有讓張婉婷在歷史的大敘述下迷失,反倒在漸為觀眾認識的時候返回我城拍〈玻璃之城〉,在回歸將至前,俊男美女在浮光掠影下追逐那曾擁有如玻璃般的愛情。〈北京樂與路〉重歸對夢想的追尋,從美國夢到中國夢又回到國族身份間的輪迴,張婉婷的作品始終跟家國歷史人民密不可分。
從虛構的類型電影到真實的記錄片,《給十九歲的我》既有記錄片的紀實,更有劇情片的神韻。電影的sound bite是「十年時間,晃眼過去,我們見到的,只是永恆的一個片段。」(Ten years fly by in the blink of an eye, all we can see is just a moment in time) 放眼那看不見的漫長永恆,這一刻的現狀確是過眼雲煙。正正在這微不足道的地方,我們土生土長的城市,拍過大歷史和小人物的張婉婷,她念茲在茲,不願放棄的,正是這群走進歲月裡的青年人。
電影主軸放在六位千禧年出生的女孩在英華遷校時期的十年成長故事。猶如傻鳥般的阿雀(倫凱頤)、反叛的阿佘(佘麗薇)、立志作警察的Madam(羅曉淳)、單車運動員馬燕茹、學生會會長阿聆(王卓聆)、還有自小希望成為香港小姐的江冰瀅,她們各自性格鮮明,都有自己的故事。馬燕茹要面對作為全職運動員的理想跟現實衝突的掙扎,Madam在亂流中聽著已為警司的師姐講公義和道德等價值時的尷尬眼神。阿聆在健康的家庭關愛下仍嫌缺乏愛,只因家中有一位自閉症的弟弟;阿佘則在反叛期中跌跌碰碰,卻在被人誤解的過程中得著彌足珍貴的友誼。香港家長對名校一直有份近乎畸戀的情結,電影卻如實地告訴看官進名校並不代表一帆風順,紀錄片中的每個人也要面對各自的家庭問題。或是父母離異,或是朋輩排擠,還有林林總總在既底規則下綁得死死的不變制度。年青人在各自人生的拼貼、選擇裡反照出這一代人的困惑。人生的選擇畢竟是多面的,即使是十年的記錄也不能對人的成長作全面的記錄,在選材上難免有所取捨。以香港中學生活來說,家長和老師理應最關心DSE公開試的成績,導演只輕輕帶過張婉婷拍得最多的除了一眾女角,還有很多深水埗街坊生活的特寫。這群從山頂象牙塔落到凡間的仙子們,對草根生活充滿好奇。張婉婷記下她們的日常點滴,她們一點也不「港女」,在雨中留下她們跟街坊間互動的溫情。
「人心的自我掙扎」是一九四九年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在諾貝爾頒獎禮的說詞,時年新中國成立。從五四到四九,青年人的命運都跟家國發展糾纏在一起。誠如電影中的少女們,她們都在自我掙扎中尋根,這根不一定指國族、身份、前途,也可以是簡單的價值理念。女孩們十年的高中歲月如實地跟一系列社會事件並排著。在這繃緊又敏感的年代,選擇不避諱與政治直面對話,需要的不單純是一股勇氣,還有那雙不放棄年青人的膀臂,這在急速進化的香港變得日見奢侈。
這裡的千禧群芳譜下仍有一位離散的女子,被戲稱香港小姐的江冰瀅。她所佔的電影篇幅不多,卻告訴同儕在異地兼顧家庭和學業也是一種人生,並不拘泥於固有的模式,她的出現為張婉婷一眾離散角色開出新路;而作為學生榜樣的Head Prefect Shirley,品學兼優又美得讓人羨慕,張婉婷鏡頭下卻印記著她跟阿佘間真摯的友情。中學最動人的歲月,不正是那種不理對方身份背景地位的兄弟姊妹情誼?現任英華校長關翰章在片中說:「深水埗的舊校舍,決不會是一間酒店學校。在英華的歷史裡,她都佔去一個重要位置。」關校長傳承石玉如校長的堅毅與眼界,也在2022年底見證了這玻璃之城下仍存留著一群眾星之光,在那漫長的黑夜中,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