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對於一個王國而言,沒有故事是最好的,沒有故事的王國中的人民是最幸福的,因為故事就意味著曲折和災難。
——《三體III.死神永生》
Netflix的《3體》甫一上架,即在國內掀起一陣翻牆熱。愛國網民異口同聲、口誅筆伐劇集如何渲染文革,認為「就是為了這碟醋才包的餃子」;也有不少網民批評Netflix對原著改編幅度過大,失去原著韻味,在處理細節、人物刻畫都「被國產版碾壓」(指2023年企鵝影視製作的《三體》長篇劇集)。背後所指,用豆瓣一篇文章概括,「網飛(Netflix)改編顯示西方不願接受當今發達的中國,外國人眼中的中國,依舊是那個壓抑落後瘋狂的刻板印象,所有的災難都是源於此,中國人不配拯救世界,只能等著西方來拯救」。「失去原著韻味」和「中國人不配」是批評的焦點,當中不無帶有政治和國族性的爭議。
《文心雕龍.銘箴》云:「故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若從小說文本的名稱開始,企鵝影視版本的《三體》譯名按中文直譯為 “Three-Body”,Netflix則沿用劉宇昆的英譯小說版本 “The Three-Body Problem”,企鵝影視忠於原著,如直譯式的拍法(政治敏感部分仍有增刪)確屬難得。反觀Netflix版的「三體」在劇名上多了「問題」一詞,把三體星 “Three-Body” 與天體力學定理 “The Three-Body Problem” 連在一起。《三體》最初發表於2006年《科幻世界》5月號(下稱連載版),重慶出版社於2008年1月出版紙本(下稱重慶版),其中連載版與線上版在章節排序上有明顯的區別。連載版的第一章〈瘋狂年代〉以文革為背景,即葉文潔父親葉哲泰被批鬥致死的那幕,接著是第二、三章的〈寂靜的春天〉和〈紅岸之一〉,三章的時間脈絡都安放在文革時期,然後才接到眾多著名學者被殺的當代章節〈科學邊界〉。重慶版則把〈科學邊界〉改為第一章,〈瘋狂年代〉排在第六章,兩個版本在時間的起始點上截然不同,英譯本採用連載版的章節排序,以文革為小說的伊始。網上批評Netflix版《3體》為「這碟醋」,估計是指劇集故意渲染這段火紅年代來醜化國家,但劉慈欣既用「瘋狂年代」作為文革的概括,以醋為喻明顯並不恰當。事實上,按官方文獻〈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有關「文化大革命的十年」第四點指出:「文化大革命是一場由領導者錯誤發動,被反革命集團利用,給黨、國家和各族人民帶來嚴重災難的內亂」,「災難」是國家的定性,「內亂」是文革的闡釋,而「瘋狂」,相信是作者自身的體悟。
回頭檢視Netflix版的《3體》有否刻意渲染和醜化文革。文本〈瘋狂年代〉的開始時間為「中國,1967年」,地點是「在城市邊緣的那所著名大學的操上」,「一場幾近千人參加的批鬥會」。比較Netflix與企鵝影視版兩個版本,Netflix直指場景為清華大學,內容亦大致還原了小說中紅衛兵批鬥葉哲泰的部分;企鵝影視版本則以1943年的紅歌《團結就是力量》為背景音樂以示文革來臨,然後以蒙太奇手法跳至〈紅岸〉篇章。當葉文潔收到三體星的信息,畫面再轉至〈科學邊界〉的現代,整集完全刪除了〈瘋狂年代〉的主要內容。回顧〈瘋狂年代〉的文本,對葉哲泰的批鬥描繪細緻,受虐亦與他人迥異:一、他戴的帽子不是平常反動份子用竹條扎的框架,而是用鋼筋焊成,二、挂在胸前的牌子非尋常的木板,而是從烤箱拆下的鐵門;三、他被妻子紹琳出賣批鬥,四、他被四名女紅衛兵以帶銅扣的寬皮帶暴打至死。 簡言之,葉哲泰是在精神與肉體受極大傷害下致死。Netflix版本修改了一、二部分,以紙帽和木板代替金屬帽子和胸牌,暴打的人群亦不限於三個女紅衛兵。葉文潔在小說中曾聲嘶力竭地哭叫,但「聲音淹沒在會場上瘋狂的口號和助威聲中」,當得悉父親死後,她反倒「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把父親的煙斗放到父親手中。這些血腥與瘋狂的場面,都在Netflix版本得到忠實的還原。
文革既被官方承認為毛澤東錯誤的發動,Netflix版亦依稀見到批鬥台上多處的毛澤東標語文宣。雖然《三體》並無明言毛澤東,但值得留意劉慈欣的處女作《中國2185》,正是描述毛澤東和其他五個已故老人的意識活於網絡裡的科幻故事,作品僅在網上流傳,至今仍未結集成書。 故事雖沒有提到文革情節,但毛的幽靈卻一直佈散在現實中。或許也是現實的考量,劉慈欣並沒有在作品中對毛政權下的近代中國進行道德批判,反在其後的《三體》二、三部中,以「宇宙社會學公理」與「黑暗森林法則」 進一步指出,人類的道德規範並不適用於整體宇宙。他彷彿要透過建構宏大的作品,對傳統的人文主義,以至人類中心主義提出深邃的詰問與反思。
《三體》文本並不著眼於中國人配不配拯救世界,而是人類整體值不值得被拯救。國內網民對Netflix版的另一詬病是對原著角色的明顯改動,或直接的「去中國化」。作為一部面向國際市場的劇集,Netflix以多國演員參演本屬無可口非。如果我們按《三體》文本的核心理論「宇宙社會學公理」比對,其中為首的是「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在生存無法被保障下,文明固然不能保存,人類中心主義、種族矛盾、國族競爭、去中國化等政治、經濟、文化、道德問題,都只會變得毫無意義。或如人類歷史,或如三體狀況,生命首先需盡一切方法生存,而生存下來才可延續文明。那麼,劉慈欣是否認同強者以生存為由可以暴力支配弱者?或許現實確是如此,但他用了多個場景作進一步的闡釋。其一是葉文潔在向羅輯指出「宇宙社會學公理」時,描述了褐蟻和蜘蛛都在同時努力地爬行和織網。在「宇宙文明公理誕生時,除了那個屏息聆聽的遙遠的世界(指三體人),僅就地球生命而言,牠們是僅有的見證者」, 由此帶出弱者與強者均在各自建構自身文明;另一幕是史強帶汪淼與丁儀來到田野,看見遍地蝗蟲時說:「蟲子並沒有被滅絕,牠們照樣傲行於天地之間....把人類看做蟲子的三體人似乎忘記了一個事實:蟲子從來就沒有被真正戰勝過」,指出強者與弱者一直共存的事實,這段在Netflix版中也被忠實還原,其中 “YOU ARE BUGS” 一語更出現在各大的媒體、網絡宣傳中。
再看網民所關心的「發達的中國」成為普世救主,要「拯救世界」,在小說文本中亦未見堅實的依據。當然,以紅軍將領為原型的章北海,無疑是新中國的英雄模板,但當他得悉兩千艘遠征三體星的地球聯合艦隊,被三體武器「水滴」只花半小時,就讓「人類的太空武裝力量全軍覆沒」,只餘下量子號、青銅時代號,及章北海要求逃逸的北美、歐洲、亞洲的自然選擇號殘留。章北海勉勵艦上的軍民為「同志」,卻有別於黨史的固有解釋。「我對你們用這個古老的稱呼,是想說我們所有人今後必須擁有同一個志向.....同志們,我們回不去了。」 是的,不但中國,是所有人都回不去了。不但政治歷史上遊走人間的毛澤東幽靈,還是在文學象牙塔內外屢遭人憑弔搬弄的祖師奶奶,都同樣陰魂不散。
在國族問題上,劉慈欣借敘事者的眼光展開了他的想法:「於是,人類世界現在分為三個國際:古老的地球國際、新時代的艦隊國際和飛向宇宙深處的星艦國際。最後一個國際(指章北海的艦隊)只有五千多人,卻携帶了人類文明的全部希望。」這裡的「國際」,實際已是一個獨立的國家,明顯不是單指中國。由於處於嚴酷的太空環境中,為了生存,「必須建立一個紀律嚴明的」、「專制的社會」,這是章北海提出,但同時又要厲行「建立一個充分尊重人性和自由的社會」,因為「中世紀和大低谷的事實都證明專制制度是人類發展的最大障礙」,這個矛盾的政治結構自然「需要經歷一個漫長的實踐和探索的過程才能為星艦地球找到合適的社會模式」,劉慈欣所秉持的,正是一套跨國族的政制觀。
這套堅持「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的文本,已漸次摒棄自文藝復興以降的人類中心主義,這點已在前述的人類與蟲子的例子中說明。至於人類中心主義的核心,即人文道德精神的建立,在青銅時代號回到地球後,亦蕩然無存。艦上軍人本以為他們理當被英雄式歡迎,卻沒料到在抵達地球的一刻,旋即被逮捕,並送上軍事法庭審訊,罪名是「一級謀殺和反人類罪」。這場如未來版的文革批鬥,原於副艦長洛文斯基曾在宇宙航行期間食用人類遺體,法官斥責該行為「已經打破了人類的道德底線」。洛文斯基回應:「當時如果沒有額外的補給,會有一半人餓死....把那麼多寶貴的蛋白質資源拋棄在太空中不加以利用,才是打破了道德的底線⋯⋯」 在生存的需求下,吃人的文化從不只有中國,禮教吃人既是道德的回溯,也是道德的二律背反。在劉慈欣筆下,國族、人類、蟲子,在本質的需要上,並無區別。
縱觀上述的片言隻語,Netflix的《3體》並未如國內輿論所言般不堪。唯一讓人擔心的,是第一季既已列盡三部曲的主要角色,又要在顧全大眾的觀賞意欲下,把三體問題、混沌理論、費米悖論、黑暗森林法則等科學理論不加解釋,又對國族、離散、文化、社會制度、人本主義、非人類和後人類等議題避而不談,最終恐怕淪為另一部純粹娛樂的地球反抗外星人侵略的俗套劇。是好是壞,還看制作團隊的拿捏和與原作者的溝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