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向來蕭瑟處——淺談《尚未劇終》

書評 | by  江俊豪 | 2023-10-25

回想文學對我來說的意義,當由兒時閱讀談起。


小時候閱讀的第一本「字多過公仔」的書,是一本講二次大戰兵器的軍事書,還在唸小一的我總把戰鬥機讀成「戰門機」而惹來父親的喜笑。與書本相遇後,閱讀的習慣就此漸漸養成。在陪母親到市場買菜的日子,我總被遺留在圖書館邊靜靜地看圖書,邊等母親回來接我。高小的時候偷偷的從兒童圖書館溜到成人圖書館,總覺「成人」二字有莫大的魔力,像藏著少年人不能觸碰的珍寶,結果轉了半天,在館中找到本圖文並茂的百科全書。小小的身驅提著書本遮掩大半邊臉,走到服務台時職員哥哥報以一笑:「百科全書不可外借呢小朋友。」那時放下書,背地裡做了過鬼臉,心想成人世界果然限制多多。


高小後的閱讀就徘徊在消閒跟實用之間。消閒很好理解,就是除了課本以外的一切閱讀。那些年沒有網絡,看動漫介紹要看《A-Club》,學砌模型有本土出品的〈模型王〉,偶爾在二手書店可看到日文版的《Hobby Japan》。小說類是在準備學能測驗時去小童群益會借的,衛斯理的科幻、金庸古龍的武俠、松本清章夏樹靜子赤村次郎的推理,還有那步伐慢得讓人心煩的言情小說,和一本本比字典還厚重的古典小說就成了我步入文學殿堂的台階。閱讀貫穿了我的學習和消閒生活,故從我閱讀之初就根本性地沒有區分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從測驗考試開始要看的《唐詩三百首》,到初中永遠只記得題目而忘記內文的文章,還有到高中那些在夢中驚醒仍唸唸有詞的廿多篇文白範文,到邊工作邊讀書時的消閒小說和浩如星海的經典,還有那些可能連作者自身都不曾明白的文學評論,都讓我思考和懷疑自己是否在生命中缺乏點問題意識。放眼當下學院的研究,當張愛玲衣櫥內的時裝群中其中一件旗袍下第三粒花紋內第五圈內環裡的意象都被同道研究過後,我不禁再次思考人生閱讀的理由。最近拜讀黃自鴻博士的新作《尚未劇終》,彷彿從字裡行間再次看到閱讀的初心。


黃自鴻把在《信報》專欄《優雅的生活》裡的撰文結集,編成這部《尚未劇終》,但這並非一般的文章結集。當中每篇散文都在透過經典的文本和大眾喜愛的流行文化,輔以適切的文哲理論,讓讀者能深入淺出地認識、理解、甚至愛上文學。重編文章的用心處,是作者以論文結構的方式,把原本龐雜的散文以文學的形式、語言、價值、倫理、讀者、形象、心理、身體、生活、評論分成十類,再從這類別中以「文學的價值」作為整本書的問題意識。結構上以文評理論所熟悉的「作者」、「作品與社會功能」與「文本」作為編輯內容的核心,文本以顧城的〈錯過〉、魯迅的〈臉孔〉、端木蕻良的〈爺爺為甚麼不吃高粱米粥〉、白先勇的〈一把青〉、朱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黃春明的〈蘋果的滋味〉等作為文本分析例證,讓整部書稿結構分明。心水清的讀者或會發現,在文評理論中欠缺了「讀者」的部分,這從讀者而來的接受美學,正是我們作為讀者,在閱讀本書的經驗過程,同時也是在這無涯之旅中發現文學尚未劇終的原因。


那麼,以論文式的嚴密結構去編輯一本推廣文學、提高大眾閱讀興味的作品會否帶來適得其反的效果? 回首六十年代初,一眾文化研究學者把流行文化放在學院裡討論,起初是一片嘩然,和傳統學者的一陣反對聲音。時至今日,那些曾被質疑的聲浪早已了無痕跡,而文化研究更已發展成一門顯學。文化研究始於1964年英國學者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和霍加特(Richard Hoggart)等人在伯明罕大學成立「當代文化研究中心」開始。他們從一開始就傾向於民眾而對傳統菁英主義抱懷疑態度。他們關注中、低下階層並與他們相關的通俗文化,批判傳統菁英對大眾通俗文化的無視和輕蔑。威廉斯把文化定義為一種「整體的生活方式」,而文化研究則是描述這種整體生活的過程,這過程包含了社會體制和日常行為中的表意和象徵體系。文化存在於創造意義的不同形式,在各種場景、變化和衝突不斷標明的社會之中。威廉斯使用「經驗」和「情感結構」作為文化理論的主要概念,前者指人在日常生活體驗的積累,後者指在同族文化中的共同心理經驗。十年後,結構主義興起,為文化研究建立更堅實的理論基礎。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把文化看成一套符號標記,阿圖塞(Louis Althusser)指出意識形態是個人同周圍現實環境「想像性關係」的再現,是一套隱閉的觀念,人們往往根據這套觀念來感知、想像這個由流行文化所呈現的色彩繽紛、五味雜陳、眾聲暄嘩的世界。


回看《尚未劇終》,想像黃自鴻一邊談《Touch》、《H2》、《JoJo奇妙冒險》、《死亡筆記》和〈R-Type〉,一邊一本正經地講羅爾斯的無知之幕、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榮格的集體無意識、德理達和其他一大堆文學專業理論,帶來的除了是嚴肅和通俗的反差,不也同時是挑起文學「入屋」的興味?作者的「貼地」例子順手拈來,如以「為甚麼小豬總是三隻」的反問提出文學的形式問題,再用什克洛夫斯基的《散文理論》對稱法指出童話與小說人物的對稱衝突;以人生的鬱結和憤發去體會《史記》和《詩經》,比對在少年時永遠分不清男女主角的安達充作品;還有以中國哲學的儒法之道和西方的善惡悖論,配以科幻電影經典和電玩名作〈R-type〉,解讀難為正邪定分界。還有以張國榮、梅艷芳的經典名曲去分析心理密碼和空間符號,都能勾起讀者的絲絲回憶。即或作者提過的流行歌已不再流行,那些年曾聽過的歌,看過的戲總或多或少仍縈繞在心。


作者的創意和眼界,不止在於把〈將冰山劈開〉連上了海明威的冰山理論,而是為我們曾一起成長過的歲月,留下一份印記,同時以一個專業學術的治學態度,把不同年代、不同國族、不同媒介的文學構築起一道橋樑,好讓過往象牙塔建立起來的文學輝煌殿堂,不再讓人覺得那麼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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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俊豪

四十歲的中佬學人重返校園,重拾書本才發覺多麼不容易。乜都唔識上面授做論文現在又要上ZOOM,最後發覺原來文學其實沒離開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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