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再坐一次飛氈來趟星際之旅——悼西西

散文 | by  江俊豪 | 2022-12-29

「在整個小說的敘事形式裡,我們需要一種恰當的休止符,讓閱讀入乎其內,也出乎其外。」

西西,《時間的話題­­­­——對話集》


西西離去當天,我腦海一片空白,一切來得那麼突然,又是那麼理所當然。畢竟她已是一位年過八旬的老作家。


我在唸碩士時讀香港文學部分所寫的論文正是西西的〈我城〉。後來斷斷續續看她寫的書,總覺不易下嚥。筆法看似童趣,背後卻牽扯一個又一個的大世界。那些隱約的跨國文學語調,創新的說故事技巧,就像莊子跟愚昧的我在細說故事。故事好懂易明,道理卻晦澀深邃。西西的筆法一直惹來批評,黃維樑曾在〈輕鬆有趣地載道——評西西的《我城》〉,語調並不輕鬆地月旦她的小說「語言」和「結構」均有缺點(註1)。批評西西行文不按文法、思想幼稚、結構散亂在學界時有所聞,但她作風依舊,不是愛理不理,就是對那些自鳴「文警」的提醒感到高興(註2)。多年來,有關她的著作的學術研討會她基本都不出席。生活低調,深居簡出,不求他人理解,她的筆名就像兒時在不平的石矢地上玩著跳飛機,而她大半生也在文學既定的框架外畫出一片天地,歡喜快樂地跳躍,從不屈從於固有遊戲規則的桎梏。


要了解西西的宇宙,要穩坐在她替花家葉家特制的飛氈上,閉上眼睛。畏高的別向下望,在漆黑的夜空中跟她飛越天際,穿梭一趟她整套作品,然後花掉一個星系的距離,再跟她道別。 〈東城故事〉是西西的第一篇小說創作,她的思想隨著當時流行的存在主義和喜愛的電影開始,但很快她就把沙特、加謬和貝克特等一眾存在主義大師放飛,只因她察覺到他們的作品像冷漠而陰暗的雕塑沒有生命。在西西的個人閱讀筆記《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中,我們看到格拉斯、加西亞.馬爾克斯、卡爾維諾,憂患意識極重的昆德拉等名宿才是她的至愛,他們都在魔幻的迷宮和艱難的時代中探求創作的本質。


時間線回到她最受人注目的作品《我城》。我城多變,前後成書共四個版本。1979年的素葉版只有六十萬字,由西西和友人自資出版; 最後的洪範本十三萬字,篇幅增加倍多。筆者只有素葉的增訂本和洪範本,當中兩者最大的不同處是素葉版少了角色「瑜」失去身份和後來眾人化為泡沬的部分,相信這是作者自言不喜歡的「陰暗雕塑」篇幅,但西西從不逃避生而為人要面對的幽微,這些情節在洪範本均被保留,而她也視之為《我城》的定本。故事最後採以她弟弟為原型的主角阿果跟外星人對話作結,從我城的本土在地以聲音擴散至宇宙。對比《我城》的廣度,《美麗大廈》那單幢舊樓七十二家房客式的封閉,與《浮城誌異》的無處安身,正是對我城的多面陳述和多重解讀,是從宇宙視角下的奇趣補遺。


從宇宙折返人間,我們看到《我城》的起點是秀秀、阿髮和阿果參與喪禮,死亡是伊始,生命是延續,而生命呈現於家庭。以家庭為主題的作品《候鳥》寫姐姐素素,《織巢》記妹妹妍妍,中間穿插著媽媽跟姐姐的經歷,是對西西自我成長的記錄和寄語。她帶我們一起溶入歷史,成為傳說。西西青年和壯年的時光,筆者知道有限,只能從她的散文和對話集中找到一鱗半爪。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的生活無法跟文學割離。在散文〈從頭說起——談足球、狂歡節、複調小說〉裡,很難想像世界盃竟跟巴赫金連上關係。也許在剛過去的世界盃,老作家總能在眾聲喧嘩中聽到不一樣的複調? 或是以身體作競爭場域的《哀悼乳房》,把疾病治療成為另一種的魔幻寫實書寫?


對古今中外文學的博學常見於她跟摯友何福仁的對話。從古今科幻(註3)到時間的話題(註4),西西都展現了她跟友人那百科全書式的閱讀和體悟。她曾引羅蘭.巴特在《明室》(Camera Lucida)裡「刺點」(punctum)的觀點,指出「整個文化活動正是一種重返主體感受的歸程。」就像看見拿破崙弟弟的照片,想到這雙眼睛曾看過偉人的那份激動,卻無人理解這份體會而產生孤寂(註5)。西西透過她的作品,讓人領會她一切所珍惜的人、事、物,還有那在歷史長河裡日漸流逝的回憶。


西西重情,愛動物,尤愛毛熊。熊既是她晚年的良伴,在外旅遊時的玩伴,也是教練,時常提醒她,訓練她左手寫作。《縫熊志》是美麗的藝術,更有情有淚。每隻毛熊栩栩如生,衣飾一絲不苟,表現老作家對俠客的仗義,逍遙的人生嚮往。她親手塑造一個又一個「人」物,既有依從神話,也有回歸歷史。屈原、司馬遷、洛神、曹植、陶潛、水滸一眾豪傑,是言情,也言志。


「我會想念這個我們生活了許多年的地方。」


「我也是,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不怕,只是有點擔心。」


「對,我們並不怕,人世匆匆,有甚麼可怕的。(註6)」


從言志擴展至對家、國、民族、歷史的關懷,《故事裡的故事》是對史學人物生命的認識。這份對歷史的識見卻集中地透現於《哨鹿》,從國到家,聚焦在小人物求溫飽的日常。從個人的主體昇華,仰望星空,家、國、民族、歷史的關懷在《欽天監》裡集大成。老作家像昔日的獨臂刀,以筆桿寫下香港作家從沒涉獵過的主題。這部一字一血的著作彷彿預知自己主人的日子,並早已決定把背後的思想和出處都明白地寫在參考文獻裡。從穹蒼回到人間,從那散落在肥土鎮中那些宇宙星晨的殘骸,回想跟麥快樂、阿果、無名髮、妍妍、秀秀一起手牽手, 又跟白髮阿娥和陳大文渡過不同年代,讀過在讀書時並不十分喜愛的《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見證過葉重生跟花初三那比現今言情小說更極致的愛情,追著帶我們坐飛氈的花艷顏和小花里的腳步,發覺原來我們都不小了。在我城,在美麗大廈,在那讓人難以忘懷的肥土鎮天空下,一起平凡,一起變老。直至有一天,我們在愛丁堡的草園上都化為泡沫,飄到那不用說再見的宇宙邊緣,一起來場星際足球,叫黃飛熊來做球證。



註:


1. 關於對西西作品的批評,可參考陳潔儀,〈論西西「肥土鎮系列」的敘事特色〉(香港,中文大學研究院,中國語言及文學部,哲學碩士論文,1996年),頁57-64。

2. 參《我城》增訂本,序,(香港,素葉出版社,1996年),頁i-ii。

3. 西西/何福仁,《西方科幻小說與電影》,(香港,中華書局,2018年)

4. 西西/何福仁,《時間的話題——對話集》,(臺北,洪範書店有限公司,1995年)。

5. 同上,頁88。

6. 西西,《欽天監》,(廣州,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1年),頁3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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