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生花的自癒〉——舞蹈歌劇《兩生花》觀劇筆記

劇評 | by  驚雷 | 2023-05-19

《兩生花》(Love Streams)由《兩個女子》(Women Like Us)和《蕭紅》(Heart of Coral)兩部劇作組成,是我在第51屆香港藝術節觀賞的第二齣劇作(第一齣是蒙特威爾第《尤利西斯歸鄉記》),為我帶來尤其深刻的藝術體驗。《兩生花》不但指涉《兩個女子》裡的女子與小魚兒,而且還因為《蕭紅》的加入,構成了西西和蕭紅的雙重指涉,而先演《兩個女子》,再演《蕭紅》的編排,也是一種匠心獨運的鋪排,讓觀眾可以對照兩個女子的人生故事。


因為疫情的緣故,《兩個女子》早在2021年已安排網上首映,而我亦有幸成為其中一位觀眾,但這次看過尾場的現場版以後,則感到兩種截然不同的觀賞經驗正相互交織、補足。鏡頭的拍攝雖較為細緻,但作為觀眾親身坐於劇場不同的位置,亦為我們帶來不同的感知經驗。《兩個女子》由香港舞蹈團藝術總監楊雲濤導演及編舞、盧定彰作曲,文本作者是黃怡。我喜歡黃怡將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和〈感冒〉兩個故事的並置處理,兩個女子在舞台上的相遇相知,將文本裡的不可能化作可能。


就劇情而言,〈像〉的女子擔心夏會因不接受她「死人化妝師」的身分而跟她分開,例如夏讚賞女子身上的香氣,當他向女子送花的時候,更加劇了她的焦慮,認為這是一種離別的意思。然而,「百合飄香於靈堂或客廳/不是百合的錯」,有沒有一種可能是:花兒沒有錯、夏的誤解也沒有錯,錯的是女子本人呢?因為女子沒有鼓起勇氣及時向夏澄清,所以使夏的誤解愈滾愈大。最終,女子仍在擔心「東窗事發」,與其繼續無了期的擔心,不如誠實面對夏,好好面對自擬的人生課題——畢竟,生活的經驗告訴我:溝通才是解決問題的良藥。〈感冒〉的小魚兒面對的問題則較為複雜:關於父母覺得——女人應在「三十大限」前結婚的世俗期望與追求自由戀愛的掙扎,構成了小魚兒濃重的無奈,正如她久病未癒的感冒。「感冒」是一個很好的隱喻,「感冒是無藥可治的」並非因為這是甚麼無可救藥的絕症,而是因為感冒根本可以無藥而癒,當然也要視乎病人對疾病的態度,像小魚兒這樣的一個女子,我認為她根本是不想痊癒,甚至是有意使感冒惡化成重感冒,加劇她的悲劇感。可憐的人必有其可恨之處,小魚兒拖沓的內心掙扎,同時也傷害了她青梅竹馬的丈夫和楚兩個人:「腳踏兩船的女子,還適合談論愛情嗎?」(當然,黃怡沒有我的悲觀與憤世嫉俗,為劇作安排了一個正面的結局:「湧向光」)。


《兩個女子》值得注意的是椅子的排列組合、燈光設計與場景設置的關係。椅子的調度與燈光設計的配合,大大增加舞台設置的靈活性,最明顯的可見於燈光一暗以後(亦有分幕的作用),依稀可見演員迅速將椅子重新組合成幾個大圓圈(模仿酒樓婚宴的大圓桌),設置小魚兒結婚的場景。小魚兒獨坐在幾個大圓圈之間,無奈地旁觀賓客玩樂的喧鬧,她則只是一臉徬徨,伴隨著數字化、商業化、物質化的賀禮,更使婚禮簡直淪為一場交易,實在無奈得讓觀眾哭笑不得,設計與內容的配合可謂精妙。


中場休息過後,上演的是2013年首演的《蕭紅》(Heart of Coral),文本作者為意珩,演繹的是以《呼蘭河傳》為藍本的故事。老實說,蕭紅的文本我只看過《生死場》,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是這句:「有些人忙著生,有些人忙著死」,在此劇依稀也出現了。相對《兩個女子》,在《蕭紅》我更著眼於舞台效果,例如擅長現代音樂與傳統樂器結合的作曲家陳慶恩,如何以「中國風」音樂渲染場景;演員色彩繽紛的服飾,如何符合西洋視野下的「異國情調」;中國古典詩句如何滲入現代歌劇,例如「問女何所思 問女何所憶」等等。令人眼前一亮的是《蕭紅》將一圈葉子放在地上(起初我以為是投影),然後讓葉子隨著演員的移動與女舞者的舞動,「成為」演員的一份子。《蕭紅》作為演繹蕭軍與蕭紅愛情故事的舞蹈歌劇,女舞者的表演尤其值得注視,穿著鮮紅舞裙翩翩起舞的她可以象徵年輕的蕭紅,也可以是蕭紅的「理想我」,很巧妙地與葉子「對戲」。最後,被埋在葉子裡的她,隱喻了蕭紅的衰亡。或許,她最後也明白到「不是有愛就有天堂」(有愛也可以是地獄),因為蕭軍的自大與鄙視(覺得蕭紅離開了他甚麼都做不了),而為蕭紅留下深切的傷口。


《蕭紅》另一亮點是加入了與蕭紅有關的魯迅,他曾稱蕭紅為「當代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劇中亦滲入魯迅的作品與思想,例如〈娜拉出走以後怎麼辦?〉、〈死〉(「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都不寬恕」),間接回應了他對蕭紅的命運的看法。劇作有一幕說到,「路為何而走,向死而生」,這是魯迅的生死觀:走在生命的路上,是為了接近死亡,只有接近了死亡,才能接近生命的意義。當然,遇到甚麼人,自然就影響人走上甚麼路,正如蕭紅遇上蕭軍,最後朝向衰亡,其實這也類似《兩個女子》椅子在序幕與最後一幕的呼應:小魚兒也好,女子也好,其實都在人生路上摸索,找尋屬於她們自己的位置。


《兩個女子》與《蕭紅》的共通點是女主角似乎都被圍繞在一片「眾聲喧嘩」之中,最終她們鼓起勇氣,尋找自己的答案。但《兩生花》同時也留下幾處遺憾:小魚兒唱到楚蒼白的臉的時候,有兩句與字機不符;有幾幕轉場稍慢;《蕭紅》一劇演出感覺稍長(事實上也較原訂超出約40分鐘);《兩個女子》部分音樂蓋過了演員唱白的聲音等等,相信若能補足幾點,日後定能為觀眾帶來更好的觀賞體驗。


腦霧小熊——協助整理西西故居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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