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 2 月底入侵烏克蘭,截稿前戰火仍未停歇,記憶裡獨立廣場的藍黃星海,被蹂躝成一片頹垣敗瓦,新聞照片裡怵目驚心的戰爭暴行,令隔岸觀火的台、港人民同仇敵㑶。港人在台灣成立的 1841 出版社,趕編出華文世界首兩本有關烏克蘭戰爭的書籍︰《戳穿黑色的寂靜蹤跡——烏克蘭戰爭、文藝歷史與當下》以及《自由世界的前哨︰2022 烏克蘭戰爭》;並向烏克蘭捐出港幣十萬元。《無形》越洋訪問兩書編者鄧小樺和孔德維,了解成書過程經歷的種種,亦為反抗者的意志留下札記。
【無形﹒防空洞與避難所】前置詞︰硝煙戰火下的防空洞(文︰虛詞編輯部)
戰火無情 唯有與時間競賽
俄羅斯總統普京 2 月 24 日揮軍烏克蘭,自此戰火不斷。身處台灣的國際關係學者沈旭暉遂與孔德維商量,能否以他們的學術專長,出版俄烏戰爭為題的書籍聲援烏克蘭,因此構思出《自由世界的前哨》。隨後邀請鄧小樺加入編輯團隊,亦另外促成以文藝為經緯的《戳穿黑色的寂靜蹤跡》誕生。
俄烏戰況難料,鄧小樺指,這兩本「時勢書」的出版是一場與時間的競賽,「當時想過要五星期編好兩本會否太過 ambitious(心雄),但我想的是︰兩個月之後還有沒有烏克蘭這個國家?」她坦言兩書難免有「急就章」之處,也打破以往策劃先行的慣例,作者、校對、編輯通宵達旦趕工,不消兩月之內「狂飆」完成兩書。
大是大非之前難容中立,今次出版,是一次明確的表態。不論是文學或社科出身,他們都有著共同目標,就是書寫「自由世界對侵略者的抵抗意志」。鄧小樺表示﹐不想光是站在後方或旁觀者的位置去總結,更想參與這場戰爭,而出版正正是身在遠方的他們,得以介入的方法。社科書名為《自由世界的前哨》,「前哨」往往被置於遠離於勢力中心的邊緣位置;當前哨受襲,大後方處於安逸的主力亦難以獨善其身,孔德維認為站在時代的分水嶺,選擇「以空間換取時間」消耗俄軍實力,還是「瞓身支持烏克蘭」,是自由世界的人們必須思考和處理的問題。
社科書除了結集多位學者、評論人、軍事愛好者的視點,透視衝突中的熱戰、資訊戰、經濟戰,以及對國際格局的影響;亦結集了留守基輔的港人記者、在台烏克蘭人等專訪。此處與彼處,戰爭與我們的距離,其實不如想像中遠。
孔德維曾編著《花開明天︰二○二一年緬甸自由運動》,當時緬甸網禁,當地人將死難者名單和遺照交予他們公諸於世,於是他們將其與輯錄學術研討會一系列文章成書,一為紀錄二為籌款,過程順利。談到今次編書,他坦言研究領域自己與最熟悉的研究者多致力於亞洲研究,俄烏議題非其專長;而且台、港兩地從事歐洲研究者鮮,約稿難度更高。但過程相異的是,他留意到特別是年輕人,在俄烏戰爭展現出線上線下相稱的關注熱度,遠較緬甸抗爭的聲量為高。也許正是紀錄片《凜冬烈火》的力量,展示 2013 至 14 年的廣場革命(Euromaidan),令遠方有過社運經驗的港人同氣連枝,鄧小樺說,是一種「在離散位置展現的國際視野」。
烏克蘭危機與人類歷史的方向(文︰哈拉瑞,譯︰李敬恒)
寫詩是他們呼吸的方法
相較以往的戰爭,烏克蘭戰爭有著更濃郁的文化面向,鄧小樺指自從八年前廣場革命爆發﹐烏克蘭文化人無不努力向世界宣講他們的故事,透過文化資源確立烏克蘭的地位和國格。當地文藝風景,不只於紀錄片,文藝書從文學、電影、音樂、NFT 等不同藝術範疇的引介文章,呈現戰火中紛陳的創傷、語言、身份和性別思考。
烏克蘭大地是文學的土壤,鄧小樺形容「寫詩是他們呼吸的方式」。一如蘇維埃時期的禁語、烏克蘭人在革命戰場上復興的一句「Slava Ukraini」(願榮光歸烏克蘭),典出「人民詩人」舍甫琴科的詩。鄧認為基輔可謂「詩人之都」,繼承了基輔羅斯的源遠流長的文藝底蘊,不少建築、學校、廣場都是以詩人命名。
是故文藝書大幅收錄戰爭年代的詩作,包括宋子江、蔡元豐等華文詩人繙譯,烏克蘭詩人扎丹、卡明斯基、雅金楚克等寫下的多首詩篇,不少也是他們在社交平台留下的戰爭陣痛。鄧解釋,書名「戳穿黑色的寂靜蹤跡」,是取用彭礪青所譯,扎丹的〈這個世紀之交的文化史〉,是一句呈現出戰爭狀態,兼有動力的詩句。除了譯詩,崑南、廖偉棠、黃潤宇等 13 位台、港詩人亦揮筆寫詩,以創作回應時局。
鄧小樺認為,文學有著一種胸襟,得以包容不同的觀點,讓人摸索自身與戰爭的關係。上月她參與了沈旭暉和劇團「流白之間」舉辦的《Bad Roads》網上讀劇義演,該劇曾改編為一部描述頓巴斯戰爭扭曲人性的劇情片,代表烏克蘭競逐去屆金像獎最佳外語片。該作編劇、導演沃羅日比特(Natalya Vorozhbit)出身在烏東地區,當地親俄情緒高漲,通曉俄烏雙語的她本身並不憎恨俄軍,也鄙棄歐洲自由主義者的偽善——立場的迥異與不統一,並不能否定作品的文藝價值。文學正可讓世人看見戰爭、國族、語言之間的複雜性。
人民不會忘記 烏克蘭仍在人間
不論是編書還是訪問期間,鄧、孔二人常常互相揶揄,但談到目標卻是清晰一致︰「支援烏克蘭,是 highest priority(首要事項)。」孔德維說。1841 出版社將港幣十萬元撥捐烏克蘭作醫療、軍事、重建之用,孔笑言這個「完全賺不到錢的計劃,違反我們對資本主義的基本信仰。」但正如鄧小樺在臉書「小氣簿」記下了「出版社管數的孔某」的金句︰「賺呢啲錢(打仗),生仔會無屎忽的。」寧願冒蝕本風險仍然義無反顧,他們重申,一切都是為了烏克蘭。
自言「純學術底」的孔德維,素來習慣閱讀厚如枕頭的研究書籍,不熟編務作業。這位出版「菜鳥」,與自嘲是「有文化的無知婦孺」鄧小樺合作,這場摸著石頭過河的跨地域出版計劃,定稿匆匆,難免有紕漏之處,他們特別感謝台灣出版社讀書共和國的協力、各大媒體平台的佛心襄助、以及各位作者的慷慨賜文。
香港陷於飄零離散之時,人才外流是不爭的事實。孔德維認為將出版基地移離香港,連結海外港人共同協作是「大勢所趨、無可避免」。一道門被關上,他們願立足於台灣這個陣地,為有志出版的同道打開另一扇窗。他們將繼續關注烏克蘭危機,亦會陸續出版香港相關的歷史、社科、文藝叢書,繼續做好香港論述。
先行者累積的經驗,將會涓滴成河,滋養出更多果實。鄧小樺難忘藝文界在反世貿示威、菜園村運動等等的參與,尤其詩人素人一呼百應,眾志成城出版《我們都是李旺陽》詩集,行動迅捷漂亮。孔德維亦提到,記協在八九民運後出版的《人民不會忘記》,呈現廣場內外 64 位記者的第一身視角,乍看似是零碎,拼湊起來卻成了後世認識民運的重要注腳,成了六四思想史的一部份,也為後人編書提供了很好的示範。
新書面世之時,烏克蘭尚在人間。孔德維說,整理文集不必過於擔心評論者變成「燈神」,戰況分析或一切人的研究都永遠可能有誤差,但就算推測錯了,思考的過程與局限本身反映了評論者所處的時空與處境,以及一代人在重大歷史時刻的想像,也自然值得後世紀錄和反芻。長夜會盡,亂世中紛雜的種種情感(sentiments)總不會過時,將透過文字存活下來,正如鄧小樺在編者序中寫道︰「詩也有著長久的穿透力,將在很遠的之後再提醒我們,有些事物必將存在,不被炸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