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火正酣時,《虛詞》編輯問我能否譯介一些烏克蘭的詩人。我在網上瀏覽了一段時間,找到其中一位現今烏克蘭著名的詩人﹕謝爾蓋‧扎丹(Serhiy Viktorovych Zhadan)。他不單寫詩,也寫散文並從事文學翻譯。我在一些英語詩歌網站找到一些他的詩作,也譯了一些詩然後發給朋友看,朋友覺得詩很好,這些詩都是些典型的東歐詩歌,它們吸引讀者的地方在於對民族命運和歷史的歌頌,透過超現實和黑色幽默的手法展現出充滿鄉土氣息的尋常事物,也夾雜了民族之痛。
扎丹本人生於烏東盧甘斯克州的舊別爾斯克(Starobilsk),此城鎮位於盧甘斯克州北部,接近俄烏邊境,烏克蘭東部大城市哈爾科就在西北方。扎丹後來於1996年在哈爾科夫國立師範大學(H.S. Skovoroda Kharkiv National Pedagogical University)畢業,畢業論文為米哈伊羅‧塞緬科(Mykhaylo Semenko),拉脫維亞裔烏克蘭未來主義詩人約翰生(Maik Yohansen)及上世紀20年代烏克蘭其他未來主義詩人的作品。畢業後,他用了三年時間充當語文學研究生,之後在2000至2004年間教授烏克蘭語及世界文學,然後成為自由作家。
目前英語翻譯他的作品包括散文集《流行尖端》(Depeche Mode)、《伏羅希洛夫格勒》(Voroshilovgrad)及《美索不達米亞》(Mesopotamia,集子中也包括他的詩作)、他的12部詩集,以及《孤兒院》等7部小說。他的詩作英譯見於多本文學期刊,如《共同》(The Common)、《弗吉尼亞評論季刊》(Virginia Quarterly Review)、《詩歌國際》(Poetry International)及國際翻譯期刊《Asymptote》耶魯大學出版社在2019年出版了他的詩作的英譯選集,名為《我們為了甚麼而活﹖我們為了甚麼而死﹖》(What We Live For, What We Die For: Selected Poems),Lost Horse Press也在2020年出版了詩人第五本詩集《一種新的正字法》(A New Orthography)的英譯本。集子裡的詩主要描寫俄烏戰爭下的日常生活。他的著作被翻譯成幾十種語言。他在2006年獲得胡伯特‧布爾達年輕東歐詩人奬(Hubert Burda Prize for young Eastern European poets),2009年獲得烏克蘭的約瑟夫‧康拉德文學奬(Joseph Conrad-Korzeniowski Literary Award),2014年獲得瑞士的揚‧米恰斯基文學奬)(Jan Michalski Prize for Literature),在2015年獲波蘭安哲羅斯中歐文學奬(Angelus Central European Literary Award)。另外,他還在2006、2010及2014年獲得英國廣播電台年度烏克蘭書奬(BBC Ukrainian Book of the Year award)。扎丹本人也是烏克蘭流行文化中一位火熱人物,他在哈爾科夫成立了一支名叫Luk的樂隊。
也許是受惠於研究二十世紀初烏克蘭的未來主義詩歌,也令他的詩作深受其未來主義詩風影響。未來主義本來是上世紀十至二十年代流行於意大利詩壇及藝術界的流派,這股潮流在俄國及烏克蘭立即引起更大的詩歌藝術風潮,在藝術上有馬列維奇與羅欽科的繪畫,在詩歌方面,有克利勃尼科和馬雅可夫斯基。未來主義的詩人和藝術家以城市為創作主題,其創作受眾亦為城市,未來主義以現代手法宣揚無產階級的革命思想。隨著史太林對文藝界前衛人物的整肅,大量作家、詩人、藝術家、劇作家被殺害,作為烏克蘭未來主義領軍人物,塞緬科亦於1937年被稱為「資產階級民族主義」而被鎮壓。他的死,意味著烏克蘭的民族記憶被抹除,直至70、80年代為止,他在烏克蘭都不為人所認識。
九十年代初,蘇聯解體,烏克蘭獨立。這時候,在烏克蘭談論自身二十年代的未來主義及其他前衛流派,就有一種政治及文化上從蘇聯「解殖」的意義,因為蘇聯成立初期大部份加盟共和國的前衛作家及藝術家(特別是烏克蘭與格魯吉亞),即使被記錄下來,也被視為「蘇俄」的一部份。重新評價烏克蘭前衛文學的其中一個目的,除了恢復民族記憶,還為了尋找烏克蘭與歐洲在文化上的連繫。
另外,扎丹成長的城市﹕盧甘斯克,成為他的詩歌中一個重要的主題,這座舊稱為伏羅希洛夫格勒的城市,在2014年俄國吞併克里米亞後,就開始被俄裔民兵入侵。扎丹寫於2014年後的詩,基本上,都與這座城市被入侵有關。小說《伏羅希洛夫格勒》講述一名叫赫爾曼的年輕人離開他出生的城市舊別爾斯克,但因為要捍衛一些屬於他的東西而回去,小說被2018年被拍成電影《野地》。故事本身就有強烈的自傳色彩,一如我們也可以從扎丹的詩作中,看到作者筆下以「他人」的視角審視他成長的烏東城市景觀,不管是在承平時代,抑或自烏克分離主義衝突以來的戰爭歲月。
小說《孤兒院》的主角名叫帕夏(Pasha),他一個三十幾歲文學老師,對政治毫無興趣,然而卻住在鄰近頓巴斯地區的前線,帕夏與其老父及前度女友同住一間房子。帕夏的生活轉折始於他去鄰近的孤兒院收養他那十多歲的侄兒。男孩之前被他的母親送到類似寄宿學校的組織,希望可以在她工作時讓他安全生活並且得到足夠的糧食。但孩子走到哪裡,都要面對暴力。
2014年發生的獨立廣場(Maidan)事件,對整個烏克蘭有著深遠的影響,就詩歌而言,就如扎丹在一次訪談中說的,獨立廣場事件以後的詩歌,基本上都是社會性的,大部份作品都以描寫烏東戰爭面貌為主題,扎丹的詩可說是箇中佼佼者。他對自己如何眷戀那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寫戰爭如何破壞這些令他眷戀的人和事物,每一位和他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的同胞,城市中的橋、河流(比如〈那裡曾經有一道橋,有人想起〉)。這些記憶不限於當代的戰爭,也與百年來的烏克蘭歷史有關,〈烏克蘭音節韻詩的終結〉(The End of Ukrainian Syllabotonic Verse)以哈爾科夫市的「文字」大樓(Slovo Building)作為主題。這幢建築物建於1920年代,那時候哈爾科夫是烏克蘭的首都。大樓原本用作為烏克蘭作家提供寓所,而在裡面住過的作家,有很多屬於稍後在30年代被處決的一代人,即烏克蘭文學史上「被處決的文藝復興」人物。
成長分崩離析的後蘇聯社會,背負沉痛的歷史,並作為俄烏戰爭前線的見證人,不管在小說還是詩中,扎丹也經常假託一些經歷戰火的倖存者,思考烏克蘭或詩人生長城市的歷史。對於歷史、文明的眷念,本來就是東歐詩歌中常見的主題,而扎丹的詩簡單可感,有時甚至有如民謠一樣,他以簡單直接的文字,將在悲慘戰爭下的生活具體呈現在讀者眼前,有些句子,立即就能讓我們感受到當下烏克蘭人流離失所的情景,比如﹕
沒有人留在她的城市。
沒有人要帶她一起離開。
(〈她十五歲,在火車站裏賣花。〉)
在同一首詩裡,詩人借這一女孩表達出要把城市內所有人保存於記憶裡的意願﹕
她的記憶正在形成,沉思已形成
她認識的所有人在這座城市裡誕生。
譯詩的時候,我發現詩人多次提到「焦黑」、「燒焦」(英譯作scorched)這些詞語,讀來令人掩涕,這「燒焦」不單有人,還有整座城市,亦則他在詩中哀悼的對象﹕
我也站在燒焦的山外,在太陽光束下,
我也哀悼你,我的城市—可恨的、親愛的。
作為一個香港人,在疫情下讀著扎丹的詩句,很難不心情沉重起來。
目前扎丹仍在哈爾科夫,每日為組織人道救援而奔波,遠在地球的另一端,我們無法給予實質的援手,惟有閱讀、翻譯他的詩歌,並為烏克蘭土地上數千萬人祈禱,祈求戰爭早日結束,他們能盡快過上幸福、富強的生活。
譯詩﹕
〈她十五歲,在火車站裏賣花。〉
她十五歲,在火車站裏賣花。
太陽與莓果使礦場外的氧氣變甜。
火車停下片刻,繼續出發。
士兵往東,士兵往西。
沒有人留在她的城市。
沒有人要帶她一起離開。
她想著,早晨站在她的位置上,
甚至這片領域,事實證明,也許會很吸引,親愛的。
事實證明,你不會想離開它一段長時間,
事實上,你想為了寶貴的生命而堅持下去,
事實證明,這座舊火車站和一個
空蕩蕩的夏天全景就值得去愛。
沒有人給她一個很好的理由。
沒有人給她哥哥的墳墓送花。
在夢中,你聽見那祖國在黑暗中形成,
像生活在招待所的少年人的脊椎。
光和黑暗形成,一起成了形狀。
夏天的太陽流入冬天。
今天發生的一切,對每個人來說,稱為時間。
重點是理解這一切發生在他們身上。
她的記憶正在形成,沉思已形成
她認識的所有人在這座城市裡誕生。
晚上她想起離開這裡的所有人
當沒有人不被記起,她就睡著了。
〈要知道你仍然躺在燒焦的山那邊〉
要知道你仍然躺在燒焦的山那邊,
甚至現在道路仍可輕易到達,蜿蜒、古老,
那是我成長的城市,生活看似一場遊戲。
但現在誰讓我觸及你的界限﹖
誰會從你的窗口注視我﹖
回到死者之城又有怎樣的歡樂,有甚麼意義﹖
被你背叛,從你的市郊被驅逐,
從你的公寓和林蔭大道被隔絕。
你的民眾穿著假期的衣服,
地面在撞擊中震慄。
但你仍未看見那覆蓋在你
街道和廣場裡的巨大陰影,
我也站在燒焦的山外,在太陽光束下,
我也哀悼你,我的城市—可恨的、親愛的。
也許我不是惟一哀悼的人,也許。
我不再有家,我只有一個記憶。
但當他們往你的街區開火,該死的,他們是怎樣開槍。
他們怎樣睡得香甜,在我的房子裡,
在所有名字都熟悉、所有地址為我所知的城市。
當你注視著一塊鏡子,上帝,
你會從你的倒影中看見甚麼﹖
你有禍了,這被所有人忘記的城市。
你在屠殺時誕下孩子的女人們有禍了。
背叛之城,感傷之城,毒藥之城。
那些不曾回家的人有禍了。
七月的寂靜傍晚。
金色星宿在稠密的葉間。
要知道黑雨將淹沒你的後院。
要知道它不會放過任何人。
〈舞吧,木匠,直至太陽站在……〉
舞吧,木匠,直至太陽站在
上帝創造的最大的橋上。
舞吧,荷馬已描述了一切。
這座城市已經像一個癡情少年般徹夜不眠。
一個陌生人踏上了橋。
小販們把紅公雞裝在黑色袋子裡撲殺。
你記得那首,木匠,從一扇晨窗
流出的歌曲裡的歌詞嗎﹖
你記得你如何逃離學校
你如何走下多沙的河岸嗎﹖
她是惟一愛你的,木匠,
在整個世界上,惟一的一位。
晚上,她的街道散發麵包和蒜頭的味道,像母親的心。
在這不知疲倦、毫不目的地旅轉的
世界的中心跳舞。
一個男孩離開父母的家
像早晨的太陽逃離黑暗
每個人,木匠,都有一個印記,愛與孤獨的印記。
當你的兒子誕生,他會解釋為何。
而在纏綿的長夜,當你呼喚她的名字
就像給聾子發明一套語言般呼喚她。
現在你唱這首歌就好像它是你的,
而正是你在你的其中一本書本裡找到她。
而舞蹈奪走你的呼吸而你在流汗。
而海水的氣味像血液在空氣裡編織。
而在一個週六早上,整個世界也許適合這座廣場。
當你的兒子誕生——你也會帶他來這裡的。
舞吧,木匠,小販吶喊著,舞吧,屠夫興奮不已。
有人在編織這個世界就像用綠藤編織籃子。
你記得所有詞典從這首歌開始。
她是惟一愛你的,不管你的兒子將會怎樣。
我們知道怎樣做的一切事,我們知道的一切,我們愛的一切。
你害怕的一切,木匠,你想要的一切。
太陽振動它的翅膀就像被斬了頭的公雞,
它歡迎著這個陌生的世界,所有世界中最美麗的。
〈我想著鳥怎樣看見它〉
我想著鳥怎樣看見它﹕
一道河流的黑色支流,
冬天的屋頂,
人行道上困惑的行人。
我想鳥飛過一道河流是可怖的事。
儘管如此,牠們還是從高處俯視城市。
在車站外的維修站裏,
在後院裏,
在河對面的圖書館裡,
在整頁街道上。
他們重複二月的詩,
從大門到閣樓都知道它,
知道它最終走到哪裡停下,
再說,他們也知道它怎樣結束。
泥土中出現
面部輪廓變得清晰的方式,
魚抵達迪內茨河的氾濫平原。
一點黑色會在地平綫上出現,
那裡就有幸福,
那裡就有貓尾草。
重點是人與人之間的取暖,
愛上這冬天的合作社生產品,
這泥土中不可聽見的呼吸,
它的印章。
你必須為此而尖叫。
所以他們尖叫。
〈那裡曾經有一道橋,有人想起〉
那裡曾經有一道橋,有人想起,
在戰前﹕
那是一道老舊的行人橋。
巡邏隊每五個鐘頭經過。
傍晚將變得乾燥而令人愉快。
兩個老人,還有一個年輕人。
他閱讀暮光如同一本書,
欣喜吧!他重覆向自己說,快樂吧!
今天你仍然睡在
你自己的床上。
今天你會在房間裡甦醒
仔細聆聽你自己的身體。
今天你仍會整個夏天都閒著
注視著煉鋼廠。
家經常跟著你,像一種罪孽。
父母將永遠不會變老。
今天你仍會看見你的同胞,
不管你稱為同胞的是誰。
他想起自己逃出的城市,
用手尋找燒焦的地表。
他想起一個哭泣的男人
那人被一支小隊救出。
生命會安靜,不會變得可怕。
他應該是在頃刻以前回來。
他到底會發生甚麼﹖
會發生甚麼﹖
巡邏隊讓他通過,
上帝會原諒的。
上帝有其他的事要幹。
他們所有人立即被殺——兩個老人,
還有一個年輕人。
兩邊河岸上寂靜一片。
你不會向任何人解釋任何事情。
砲彈就落在他們中間——
在那河岸上
很靠近家。
月亮在雲隙中出現,
聆聽昆蟲的旋律。
一個安靜、昏昏欲睡的醫生
把屍體放進一輛軍車。
他與他的變速杆在爭論。
從急救箱尋找剩餘的毒藥。
而一個講英語的觀察者
熟練地注視著屍體。
均勻的焦黑。
嘴角狀甚緊張。
他闔上了年輕人的眼簾。
他心想﹕一個奇怪的人,
當地人。
〈所以我會談論它〉
所以我會談論它﹕
關於斑斕天空裡一頭惡魔的綠眼睛。
那隻眼睛從一個孩子睡覺的側綫開始觀看。
以興奮代替恐懼的不合時宜者的眼睛。
一切以音樂開始,
帶著歌曲留下的疤痕
像我年紀的其他小孩在秋季婚禮中聽見。
成年人製作音樂。
這裡成年被解作——演奏音樂的能力。
就如一些新的音符——它們負責幸福——
在人聲裡出現,
就如這種竅訣是人類與生俱來﹕
成為獵人與歌手。
音樂是女人們的焦糖呼吸,
是那憂鬱地預備與一頭
剛剛搞砸了婚禮的惡魔持刀
械鬥的男人,充滿煙草味的頭髮。
音樂在墳園的牆外。
鮮花在女人的口袋裡生長,
學童們窺探著死刑室。
最多人走過的路徑通往墓園和河邊。
你只在泥土中埋藏最珍寶的東西——
被憤怒摧熟的武器,
像學校合唱團歌曲般響起的
父母那顆陶瓷的心
我會談起它——
關於焦慮的管樂器,
關於像進入耶路撒冷般令人
難忘的婚禮儀式。
把雨水破碎的詩篇節奏
放在你的心底。
男人們以靴子踏熄草地
火種的方式跳舞
女人們在舞蹈中抓住她們的男人
就像她們不想讓他們參加戰爭。
東烏克蘭,第二個禧年的終結。
世界洋溢著音樂與火。
魚在黑暗中飛舞,歌唱的動物發出聲音。
同時,差不多每個已婚的人都已經死去。
同時,和我年紀一樣的人的父母都已經死去。
同時,許多英雄都已經死去。
天空展開,像果戈理的中篇故事一樣苦澀。
迴盪著,收集農作物的人的歌唱。
迴盪著,那些從田間收集石頭的人的音樂。
迴盪著,沒有停止。
〈這個世紀之交的文化史〉
你會今天回覆的,碰著溫暖的信件,
在黑暗中翻閱它們,把元音與輔音混淆,
像華沙辦公室內一部打字機。
沉重的蜜蜂巢
自語言被旋轉的地方閃爍金光。
不要停止,只管寫,
在空白的空間裡打字,戮穿黑色的寂靜踪迹。
沒有人會自漫無邊際的長夜回來,
被遺忘的蝸牛會死在濕潤的草裡。
中歐躺在皚皚薄雪下。
我一直相信吉普賽人的懶惰運動,
不是每個人都繼承了這枚磨損的硬幣。
如果你看看他們的護照,
上面有著芥末和藏紅花的氣味,
如果你聽聽他們損壞的手搖風琴,
上面散發著皮革和阿拉伯香料的氣味——
你會聽見他們在說,當你離開——不管你到哪裡——
你只會造出更多距離而無法比現在更接近,
當古老留聲機的歌曲死去,
滲出殘留物
像在被破壞的罐頭裡
擠出的蕃茄。
時代那負荷過重的心每個早晨在爆開,
但不是在這些門後,不是在太陽燒過的城市裡。
時間經過,但它過得那麼近,如果你
靠近觀看,你可以看見它那沉重的乘戾,
你也會耳語著無意中聽見的句子
要求某人某天承認你的聲音,說﹕
時代就是這樣開始的,
它就是這樣轉變的——別扭、沉重,像一輛盛載彈藥的貨車,
留下死去的行星和燒燬的發射器
池塘上散開的野鴨
牠們飛走,呼喊
比貨車司機、
上帝、
駁船
還要嘈吵。
當你選擇修讀課程時你應該瞭解
其他內容——
如果這個世紀之交的文化
已剛好壓住你緩慢的手臂的血管裡,
植根於你那濃密的髮鑽,
不小心被風吹歪,
並被手指碰亂
像一盆溫水,
像杯子和煙灰盅裡的彩色黏土珠,
像玉米田上
一片廣袤的秋空。
〈中式烹調〉
這件事約莫發生在十五年前,如果我沒記錯。
就在這裡,你知道的,在下一條街道上,有一幢高聳的建築
他們在那裡出租房間,
嗯,有幾個中國人住在那裡,結果是,他們用
自己的胃,藏著
走私的毒品,
像天上某些看不見的魚子醬,份量最終足以毀滅這個破爛的
文明。
的士司機和庸醫經常租用這些房間,
一如太空人被奪去他們天上的儀器,他們經常
在厨房裡弄咖啡
聆聽爵士樂的電台,
直至事情開始發出明亮的光芒,沒投出陰影,
當那些前橄欖球運動員正在喝啤酒並抽著駱駝牌香煙,他們玩牌時
也談論著
他們那該死的橄欖球。
但中國人的業務中出了點問題,關於這個稍後寫了很多,
你想像到它是怎樣的﹕有一天,產生了很大的裂縫—就因為這個
所以他們就在後院那裡發生了槍戰
把老鼠嚇跑進地牢,而島飛進天空。
一次我恰巧在那裡看見了,我稍微後退然後逃回家中,
我抬頭看著防火梯並看著天空,如果你想一想,
天上空無一物,
你知道,在我看來,有時人真的死了,
就因為他們的心停止愛這個
奇怪—奇怪的奇幻世界。
〈就像這冬天從未出現〉
就像這冬天從未出現,
就像我們沒有期望,沒有憂慮,
不曾仔細地聆聽
十二月的揚聲器,
在暴風雪管弦樂似的真理面前
沒有動作地停下。
就像我們未曾準備面對
自無情中誕生的
冰的力量
當解凍時濕淋淋的草書體
在空中出現
世界爆炸
像一堆群眾展示
一個暴君的斷頭
永恒是草地上的火。
永恒是我們對河流的
開放心臟作出的奉獻。
而第一個甦醒的,往往
是街頭市集裡的賣書人,
他們沿著城市的橋上擺放
他們的寶物。
而詩人已注視四周
從他們那舊而淋濕的選集的風中
像枕頭一樣臃腫,
從學校教程中被淘汰,
但沒有被逐出生活,
他們對笑聲作出回應,
也回應了靴底的雪
沙沙作響的告別,
他們調整了自己的領帶,
在蓋頂中間
取暖。
沒有人相信的詩人,
文學史裡的詩人。
被律師出賣,
被妻子遺棄,
那些溺斃、吊死自己的人,自殺﹕
他們說著自己的傳記,
在我們中間培養
對生活的愛。
(標題為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