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法國年輕哲學家巴諦斯特‧莫席左(Baptiste Morizot)的著作《生之奧義》被譯成中文,在讀者群中產生了不大的迴響﹔2022年1月,潘曉彤在《明報》周日話題發表了一篇名為「人道,牠道,共生之道——讀《生之奧義》」的評論,除了談及作者莫席左的對狼群的觀察和書中觀點外,也談到早前有野豬襲擊警員而決定捕殺野豬,及後來因為有食鼠染疫而決定撲殺倉鼠及兔子等囓齒類寵物。撇開對殺害任何生命的手段冠上「人道」之名,並證成為合乎人類福祉的「目的」,能否令這種殺生行為被人們接納,這種殺生與阿馬遜部落為了裹腹而捕獵天堂鳥,野豬為了自衛而把警員撞至重傷,或野馬為了爭奪配偶而傷害對方是不同的。這也是即使我們無法取締、仍討厭制度暴力的原因。關鍵是人類和其他動物一樣也是一種生命形式,但在發展文明以獲取安全和更多資源的幾千年間,我們不斷犧牲了自己本來像其他動物一樣與生俱來的能力。
我們的大腦發展成能夠縝密思考的器官,但同時亦犧牲了髮膚、四肢和五官的敏銳感受力,我們雙手和嘴巴(及舌頭)能夠按照大腦指令,發出不同意思的複雜語音,或能夠掌握甚至把自然物件改造成工具,這一系列漫長而繁複的演化結果,就是今日的人類文明、科學技術的發展、語言系統,政治制度,以及各種勞動的制度和權益。我們接受了自古代社會根深蒂固的文明觀念,古希臘人視自然為城邦以外的化外之地,我們依然會認為,只要不是被人類馴化為公園、鄉郊的真正大自然,就一定是陌生、有危險的。我們忘記了這教我們驕傲的人類王國(或者像某些哲學家說的目的王國、必然王國或自由王國),不過是偶然出現的演化結果,而非合目的性或自我實現的結果。
莫席左在書中直言當今的生態危機就是人類感受力的危機,這不單是我們經常為之惋惜的「發展的代價」,意味着人類喪失了作為一種生命形式本應就有的特質:感受力。感受力危機的其中一個特徵,就是人類與其他生物或「自然」維持關係的能力,人類不注意自然的態度已經成為一切政治的基礎,不管是神授君權、資產階級民主,或勞動階層專政,甚至今日所謂的綠色政治,都只是以人類如何運用、分配自然為考量,而不是從自然出發,彷彿自然就只是為人類帶來福祉的工具,而不是人類的生命本身。作者說:人類將生物視為「環境布景」,視為「生產可用的資源庫」,視為「尋根溯源之所」,或「情感與象徵投射的載體」等,以此道出人類已拋棄自然在人類生命中的本體地位。甚至,正如作者引用鱗翅目昆蟲學家羅伯特‧派爾(Robert Pyle)提出的「自然經驗的絕滅」概念,「我們日常生活中經歷、體驗的那些與生物的關係」,已日趨消亡。與批判過度發展(發展的源頭多少與脫離貧困落後的慾望有關)的學者不同,莫席左認為問題源於人類對生命形態漠不關心,他要批判的是像你像我一樣的「普通的現代人」(moderne moyen),他們也可能喜歡養小動物,喜歡逛公園,卻對於人類文明以外的共同居住者卻一無所知。這種冷漠正是現代哲學所描述的人類孤獨感,亦即存在主義者如卡繆愛講的荒謬感。
從導論中可以看出,作者一直念之在茲的,是如何在人類生命中,讓人與自然的關係本該有的核心位置,莫席左說:「人類的生活方式,只有與我們周遭的動物、植物、細菌、生態系所擁有的成千上萬種其他生活方式交織在一起時,才有意義。」為理解作為感受力本源的人類與自然闗係,莫席左像回到原始社會的人類學家,走進了渺無人煙,文明居住地以外的世界,去觀察既具備群體生活,又有獨居生活模式的狼群。對莫席左來說,這還不只是人類學家的田野觀察,它更是一場哲學意義豐繁的「追蹤」。作者以大量篇幅講述他在法國東南部南韋科爾山脈(Sud-Vercors)「追蹤」在當地出沒的狼群,表現出他並沒單純靜態地旁觀,他風餐露宿,有時划着滑雪板,踏着硬白的雪地,察看成年狼與幼狼的腳印。
一般讀者可能會問,這樣折騰自己到底所為何事﹖在莫席左的眼中,要瞭解狼群的語言、感受力和群體生活,就必須像牠們一樣地生活着,和牠們建立關係,聆聽並研究牠們的語言,包括狼嘷和肢體動作。對生活在書齋和概念的哲學家來說,要拋棄使用人類語言瞭解世界的習慣,謙卑學習牠們的語言,無疑是最大的挑戰。當然,這不過是起步,一旦與狼建立某種基本的信任,他不單要聽懂狼的語言,還要試着有禮貌地回答牠們。
作者描述自己如何從狼嚎辨識訊號,從成年和幼年狼的腳印中解讀狼群的交流,這些記述和評論都很具體,但需要反覆細讀:然而從關於狼群的文字中,作者為我們提供很多值得深思的細節,例如狼的嚎叫都是沒有特定對象的(就像漂流瓶),日間牠們隔着遙遠的距離互相嚎叫,既是傳達訊息,又像呼朋引類(很多狼在大白天都獨個兒闖蕩,到了傍晚才聚集在一起);而且既有個體間的地域宣示,又能透過狼嚎避免個體間因實體相遇而爆發的衝突。
作者談到狼嚎的豐富意涵,讀者或會覺得人類語言同樣也因為語氣、情態等非直接元素而能表達出豐富的意涵。作者把狼稱為人類「親密的外星人」(alien familier),將狼與人的語言作類比,發現有幾種共通的基本功能,諸如指示(「我在這」),激勵(「你們在哪?」)和做言;然而他也發現狼的語言中沒有主語和謂語的關係,而且有類似斷言的敘言面向。沒有主語和謂語的世界,不單不嚴格區分主、客體,也超越了真與假,而且也模糊了陳述和行動的界線。如此不區分說話的主體與客體,在陳述中不單邀請同類參與行動,也邀請其他動物如烏鴉(一起吃腐肉)、狗(亦敵亦戀人的遠親)和狐狸(參與盛宴)。在作者看來,像極了人類的詩歌。
如何讓翻譯動物的語言成為可能?狼不單是作者眼中的親密外星人,似乎也成為人接觸其他動物的中介者,翻譯是人們在部落社會必須做的事情,現代人以為有了科學的區隔,就不需要再翻譯動物的語言了,好像我們捨棄了世代相傳的能力。這與其說是承傳,不如說是沉澱,莫席左更發人深省地認為,演化論只講演化和選擇,忽略了生命世代間的沉澱。從動物沉澱到現代人的能力,不一定只有殘忍暴虐,甚至慈愛和友善等特質也是動物沉澱給人類的特質。西方哲學自柏拉圖以來對於「真、善、美」的執著,也許無視了動物世代沉澱而來的複雜特質。
甚至人類身上的特質也不是單一內在的,是世代與動物溝通而形成的。正如狼也不一定嗜好獵殺草食性動物,必須視乎個別情形,謹慎的母羊會知道,狼在甚麼時候具侵略性,甚麼時候只是好奇的徜徉者。故此作者認為,人類更需要瞭解動物間或人與動物間的政治,做好「外交」工作。
《生之奧義》裡面對狼群進行一系列小心翼翼,但鉅細無遺的觀察,令人想到導演荷索在紀錄片《灰熊人》中提供的一個反例:片中主角為保護灰熊免遭獵殺,每天近距離與牠們一起生活,結果與女友被灰熊噬咬殺死。這能得出我們應該用獵槍代替頭腦和心思與動物打交道的教訓嗎?非也。這樣的下場反而讓我們明白到,近距離有時也是一種魯莽和冒犯,我們也必須學會動物與動物互相交往時的智慧(比如上面說過母羊對狼的謹慎態度)
有意思的是,作者運用了「外交家」來形容走進動物生命以重建人類感受力的人,但這種「外交家」有別於在國與國之間進行斡旋的外交家不同,與動物進行「外交」,是因為人類必須與動物互相依存。更關鍵是作者所講的「跨物種外交」必須本著「隨時制宜」的態度,而不是先設定任何以人為本或人與動物二元論的立場。《生之奧義》也摒棄了把自然視作神聖或崇高的念頭,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從自然生命而來,也應該回到生物紛繁多變的政治世界裡,而不是自縛在「人類」這個孤獨的身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