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波特萊爾的人生

書評 | by  彭礪青 | 2022-05-10

繼《與蒙田共度的夏天》(Un été avec Montaigne),《與波特萊爾共度的夏天》(Un été avec Baudelaire)也譯成中文,簡體譯本取其中一篇文章名稱〈污泥與黃金〉,稱為《波德萊爾﹕污泥與黃金》。對於喜歡波特萊爾詩文,讀過孔帕尼翁文論集《反現代派》,又苦於找不到其波特萊爾論集英譯本的讀者。《與波特萊爾共度的夏天》像《與蒙田共度的夏天》一樣,是作者應法國France Inter廣播電台自2012年開始每年一度舉辦「與……共度的夏天」系列讀書節目所準備的講稿,雖然只從對波特萊爾的研究成果中,抽出一些細節與讀者分享,這些短文卻很概括地描述了詩人各方面的氣質,還有思想、藝術和創作上的一些淵源。


要講波特萊爾,似乎很容易但又一點也不容易。詩集《惡之花》讓不少讀者加上不少標籤。波特萊爾崇尚唯美主義嗎﹖歌頌惡嗎﹖是個浪漫派嗎﹖如果我們只知道其詩歌主張,而不知他一生與家人、朋友與及不同畫家作家的愛恨情仇,那麼我們眼中的波特萊爾就只是一個空洞的形象。然而,即使我們很清楚他與不同人物(這裡包括其父母、前輩、同輩朋友,以及「敵人」)的關係,並能說出這些關係對其作品的影響,但對十九世紀中葉法國以致整個歐洲的文藝風潮和社會氛圍缺乏瞭解,他的詩充滿了華美、綺靡、奇詭,但也洋溢著腐朽氣息的文字,我們當代讀者未必有亦未必明瞭他所書寫的經驗,但一讀之下總是刻骨銘心。我們讀孔帕尼翁的評論和短文,就是為了走近波特萊爾的人生,瞭解這個在法國文學史上舉足輕重但也最難讀懂的人物。


作為電台講座的文稿,本書各篇運用直截了當的方法討論詩人的各種面向,毫不哆嗦地以「波特萊爾怎樣怎樣」、「波特萊爾是個怎樣怎樣的人」開頭,很有電台廣播的現場感。為了呈現詩人複雜的個性,孔帕尼翁徵引大量讀者平常不甚留意的詩作,以簡潔展示紛繁的筆法就很令人觸目,也表明作者對詩人的瞭解到了如數家珍的程度。


一般談論波特萊爾都會從他與那個時代的關係入手,例如法國十九世紀資本主義發展,巴黎的現代城市計劃等。波特萊爾著力在詩中表現出「現代性」的特徵,因此很多讀者每談到波特萊爾的時候總會想到「現代性」,而事實上,波特萊爾和很多反啟蒙思想家一樣,都是「反現代派」人物。我們很少談論約瑟夫·德·梅斯特(Joseph de Maistre)的反啟蒙思想、愛倫坡的反理性主義對波特萊爾的影響。波特萊爾聲稱,因為德.梅斯特和愛倫坡,他才學會了一種「理性思考」,作家法朗士(Anatole France)認為,波特萊爾不是一個吟詠罪惡的詩人,而是一個描寫原罪的詩人。他的「理性思考」就是確認天主教的原罪觀但不相信救贖,也不相信任何社會主義(對社會、人性)的改良計劃。雖然波特萊爾深受原罪觀影響,卻也不是真正的天主教/基督教意義下的詩人。


我們經常抱持一種慣性的二元對立邏輯,認為反啟蒙、反理性主義、反大眾民主就是支持教權、支持迷信、宗教與思想迫害,支持專制獨裁。波特萊爾的確也反對大眾民主,更確切地說是嘲諷,他嘲諷法國大革命中的《人權宣言》,甚至表面奉承背地嘲笑雨果的進步觀。然而這不代表波特萊爾會成為其對立面的君權神授論、保守主義的同路人,即使(這也令人感到尷尬)《惡之花》本來就是一部悔罪的作品。


這些文章涉及詩人的太多面向。或許我們可以從文學評論家斯塔羅賓斯基(Jean Starobinski)的論著《鏡中的憂鬱》開始談起,書中以波特萊爾的個別名篇如〈憂鬱,在正午〉和〈天鵝〉等為詮釋文本,探討波特萊爾詩中「鏡子」及「低垂的頭」與「憂鬱」的關係。斯塔羅賓斯基關注的是憂鬱這個概念在波特萊爾筆下,如何透過低垂的頭及鏡子構成的自我形象得到表現:波特萊爾詩中把低垂著頭、顧影自憐的天鵝,彷彿承傳著西方水仙花的形象。


《與波特萊爾共度的夏天》裡面也有一篇名為「鏡子」,卻透過波特萊爾散文詩集《巴黎的憂鬱》裡一篇名為〈鏡子〉的散文詩,談論波特萊爾的反民主傾向:


一個可怕的男人進來了,在鏡中凝視著自己。

「——為甚麼您要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既然您只能從中看到悲傷?」

可怕的男人回答我:「——先生,根據89年的永恒宗旨,所有人在權利上都是平等的;因此我擁有照鏡子的權利。不管是愉快還是悲傷,還只關乎我的良知。」


文中的89年指法國大革命(頒佈了《人權宣言》)的年份,熱諷人權宣言賦予每個人所有的權利,包括「攬鏡自傷」的權利,彷彿就是感傷主義文學的濫觴。我們知道波特萊爾自己就是一個感傷的人,可是他也討厭人們借人權為自己的感傷主義辯護,波特萊爾會本著一種「懺悔者」的口脗自我鞭撻。也許波特萊爾的作風明顯有力地掌摑那些崇拜波特萊爾這種憂鬱氣質的文青讀者,而且是讓後者被掌摑得心甘情願。


借用孔帕尼翁開場白的句式,波特萊爾是一個頗為矛盾的人,雖然他像尼采一樣崇尚貴族政治(aristocracy的本意是由一群具美德之人來來管理國家,如他們有榮譽感、勇敢、具備慎智、公正等),但在大眾民主的崩壞時代中,他又看出一種新人類——紈絝者——的可能性。《我心赤裸》中概括了詩人對紈絝(dandysme)的看法:


紈絝主義。

甚麼是上等人?

不是專於某事的人。

而是通曉享樂與普遍教育的人。



孔帕尼翁接著說,詩人視紈絝者為「正直之士與舊制度下善於恭維的人們最後的繼承人」、「將現代社會的功利主義視為洪水猛獸、涉獵廣泛的文藝愛好者」。這說來很矛盾:像羅馬詩人維吉爾,或羅馬哲學家西塞羅的文化遺產承繼人,竟然是像波特萊爾這類紈絝者,像民族起源神話、道德哲學這等嚴肅的文化遺產,竟被這些「敗家子」視為珍玩來承繼。這是否意味著在觀賞能力退化的大眾民主時代,只有紈絝者才能守護著傳統?


除了紈絝者,波特萊爾還有很多張面孔,比如漫遊者、陰謀家,他追逐女性的行徑也頗為文藝讀者們樂道。但必須探討這種追逐女性行徑與厭女性格,還有崇尚紈絝言論,與其反時代、反社會立場之間的連繫。的確,波特萊爾的文字裡透露出紈絝的厭世和苦行特質。以孔帕尼翁的說法,在大眾時代來臨之際,紈絝都是些孤僻的個人主義者:


紈絝主義,是一種法則之外的慣例,有著自己一套嚴厲的法則,對所有對象都要嚴格遵守……

紈絝可以是一個對甚麼都膩煩的人,可以是一個在苦難中掙扎的人……在後一種情況下,他會像拉栖第夢人(筆者按﹕斯巴達人)被狐狸咬傷時一樣微笑。



波特萊爾也認為,相對於與庸俗世道戰鬥的紈絝者,女人是他們的敵人,也是他們要無情地征服和拋棄的對象:


女性是紈絝的反面。

因此她令人憎惡。

女人,餓了就進食;渴了便喝水。……



然而即使他物化女人(「只有兩種女性購被接納:女孩子或者愚蠢的女人——愛情或是蔬菜牛肉濃湯。」)但看得出這是一個敏感男性受過傷害後說的偏激話。波特萊爾的作風表明他和大部份男性詩人一樣:不是理想化女性(為女神),就是物化女性。不過,這與其說是物化女性,倒不如說是基督教觀念下視女性為他者的文學傳統,夾雜波特萊爾本人的胡言亂語(這是孔帕尼翁作為當代評論家在書中承認的事實)。


醜化女性、褻瀆神明……波特萊爾的作風就像一個尋衊滋事的文人,彷彿經常因為小小的事情而漲紅了臉,隨即擺出好勇鬥狠的姿態。他總是自詡為戰士。這種個性,或者可說是對於繼父歐比克上校(Jacques Aupick)的影響,他討厭歐比克及其象徵的國家戰爭精神,即主張藝術家應該像戰士一樣用筆去戰鬥。更重要的是,正因為他蔑視庸俗資產階級社會,才要求藝術家不要像過往依附於資產階級品味以維持生計,要無視主流社會價值,啟發現代主義藝術家各種標新立異的風格和行徑。他崇拜浪漫派大師德拉克洛瓦的獨立特行的人格,對於好友馬奈因為對其畫作的負評而苦惱,則冷嘲熱諷。這種一個矢志成為「戰鬥的教皇」的詩人,為了戰鬥的需要,對主流社會大張撻伐,怎會吝嗇對女性不假辭色的機會呢﹖


如果你對從未讀過波特萊爾任何詩作的話,當讀到書中三十三章關於波特萊爾的短講時,你會一時墮進五里霧中,這並不意味著孔帕尼翁寫得含糊其辭,這恰好是因為波特萊爾正是一個凌亂、難以歸類的人。書中有些篇章,對於熟讀關於波特萊爾與現代主義關係的讀者來說,很有熟悉感,比如﹕巴黎、現代性、路過的女子、拾荒者、報紙、攝影等。包括班雅明在內的很多論者都認為,波特萊爾之所以被視為現代主義的先驅,與他在巴黎的都市生活中注意到人與人之間短暫易逝的關係,與及人們漂泊無定的生活方式(如拾荒者)有關。這些經驗都表現現代性那碎片化、短暫易逝的美。對於波特萊爾這位服膺古典文學形式,又本著寫實原則作為寫作倫理的作者來說,現代性既意味著人類的墮落,又無可逃避,亦可透過他獨特的寫作風格,把這些與時尚、易碎性相涉的經驗變成永恒的東西。他可以寫像拉福格那樣的詩,然而他運用大量希臘神話形象,將現代性的醜陋和惡與古典美連繫起來。根據孔帕尼翁的說法,這是一種當代的神話學,它將生活詩意化,用藝術、繪畫和詩歌拯救時尚。


在紛繁,甚至紊亂的諸多定義下,聰明的讀者,或會從孔帕尼翁的文字中讀到,波特萊爾是一個與所有人戰鬥,甚至與自我作鬥爭的詩人。你說他是個享樂主義者嗎?他抨擊資產階級的逸樂。你說他是個革命家嗎?他冷嘲熱諷大眾民主。你說他追逐女性?他又是個厭女症,甚至厭男症的人。你說他堅信天主教教義?他又偏偏沉緬於惡的諸相。孔帕尼翁發現他在提及大海的詩作裡,提出大海與人的相似性﹕正如人有好和壞的雙重性,大海也有美麗和惡劣的兩張面孔,它既令人心醉神迷,也令人處於驚懼之中,帶來了深淵般的焦慮。孔帕尼翁引用了波特萊爾的詩句,說明人性與大海的共通性﹕


你們兩個都是陰鬱而謹慎﹕

人啊,無人探過你的深淵之底﹔

大海,無人知道你最隱祕的寶藏,

你們如此多疑地守護著你們的祕密!


深淵似的焦慮,惡劣的面孔,也就是矛盾性。在大海深處有最隱祕未現的寶藏,在人性深處也有最隱祕未解的謎團,那麼費解,這就是波特萊爾本人,或者全人類內心深處的矛盾特性嗎﹖然而在這最折磨人的矛盾中,詩意迸發而出,透過文字,讓詩人悲慘的人生造就其身後極大的盛名。然而波特萊爾的奧祕仍埋藏在他的文字裡,孔帕尼翁在全書最後一章如此作結﹕「這位詩人仍舊無法被歸為某個特定的行列,無法被簡化為某些概括性的詞條。讓我們尊重他身上所有的矛盾吧。」這既加深了我們對文學的瞭解,也加深了我們對「人」這種生物的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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