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自然香】天才在左,梅毒在右——莫泊桑、波特萊爾、尼采

其他 | by  虛詞編輯部 | 2021-01-14

奧立佛.薩克斯曾在〈幸得愛神病〉裡紀錄了一位梅毒病患者的病例,九十歲的患者娜塔莎在感染梅毒七十多年後,突然又再發病,有趣的是,她並未感受到梅毒引起的不適,反而陶醉於梅毒造成的大腦知覺改變,並說,「我知道這是一種病,但是它讓我心情愉快……這個病讓我覺得比二十歲時更精力充沛、活力十足。」錢鐘書甚至在《圍城》裡更直接寫道,「梅毒在遺傳上產生白痴、瘋狂和殘疾,但據說也能刺激天才。」


不是所有疾病都帶有這種「補償性神話」。當梅毒在十五世紀末席捲歐洲時,亦曾被視作天罰,以及非我族類的邪惡疾病。伏爾泰稱梅毒為西班牙從新大陸採集的「第一枚果實」,隨著哥倫布的水手回歐洲後迅速傳染開來。與今天對「武漢肺炎」或「英國變種病毒」的命名近似,當時梅毒對英國人來說是「法國花柳病」,對巴黎人來說是「日耳曼病」,對佛羅倫斯人來說則是「那不勒斯病」。有很長一段時間,梅毒是不治之症,與肺結核、痲瘋並列為世界三大慢性傳染病。這種細菌型的性傳染病,主要通過性行為或血液傳染,亦可藉由母體分娩時傳染給新生兒,是為「先天性梅毒」。罹患梅毒的患者,會隨著感染期(初期、第二期、潛伏期,和第三期)而出現不同症狀,因為梅毒的病原體——梅毒螺旋體(Treponema pallidum)入侵人體後會進入淋巴、血液以及神經系統造成全身性慢性感染,並「模仿」為各式各樣的症狀,如皮膚潰爛、全身紅疹、眼疾、耳聾、全身各處的腫瘤、癲癇、麻痺、痴呆等等等等,因此亦有「偉大的模仿者」(the great imitator)之稱。


然而,據蘇珊桑格塔在《疾病的隱喻》裡所言,這種羞恥的、可怖的外來疾病,卻在十九世紀後期和二十世紀初期變得浪漫化——「似乎是為了向那些在梅毒引起的精神錯亂中離開人世的著名作家和藝術家聊表敬意似的,人們逐漸相信,神經性梅毒引起的大腦損傷實際上會激發原創性的思想或藝術。」梅毒是否真的帶有這種「補償性神話」?梅毒到底是天才的毒藥還是催化劑?今期「有病自然香」,便以莫泊桑、波特萊爾及尼采的「病歷」,試圖指出我們對梅毒的種種理解與迷思。


莫泊桑:「我得了梅毒,我覺得很驕傲」


與師父福樓拜一樣,莫泊桑患有梅毒,並對此流露出狂妄的自豪,他曾在信中寫道:「我得了梅毒!終於!真的是梅毒!不是不屑一顧的淋病、菜花之類的,是梅毒,法蘭西斯一世就是死於梅毒……和街上的妓女與蕩婦幹過之後,我跟她們說:『我得了梅毒。』她們都恐懼莫名,我則是大笑。」不知這種心理變態的行為是真是假,只知這後來被莫泊桑浪漫化地寫進了《29號病房》裡,故事中的女主角伊爾瑪被入侵的普魯士士兵傳染梅毒後,設法用生命報仇,揚言「只要我辦得到,找到人就把毒傳給對方。」臨終前更驕傲地對男主角說,「我殺的敵人比你多,多得多……」


據說莫泊桑是在1869-1870年期間感染梅毒,那時他二十歲,與大部分梅毒患者一樣,因為處於第一期梅毒,早期症狀並不嚴重,甚至還有精力每天下班後去塞納河玩水,左拉便形容年輕的莫泊桑是個「驚人的划船手,只要高興他能在塞納河上一天划行五十哩」。但不出十年,梅毒帶來的禍根已隱隱浮現,在1880年時,莫泊桑的右眼無法調節,幾乎全瞎,這或許已是梅毒後期引致的精神癱瘓的先兆。但同樣地,在1880年起一直至1891年這段時間,卻是莫泊桑的高產期,在這期間他寫成了名篇《羊脂球》,十年內更出版了27本書,包括短篇小說300多篇、6部長篇小說、3部劇本,還有遊記與詩集,有時作品更會在他心裡完整的出現。羅伯特.謝拉德在《莫泊桑的生活、作品與厄運》裡便因此懷疑,莫泊桑突如其來的文思泉湧,或許是因為梅毒。他一方面指出梅毒會直接造成腦力衰退,因為「無數的螺旋狀細菌在骨髓、細胞與腦部中來回衝撞」,一方面卻指出梅毒對腦細胞的重大刺激,或會讓患者擁有「不平凡的創造能力」,可能使天才更上一層樓。


可是梅毒的蜜月期很快便告終。莫泊桑的母親認為,早在莫泊桑1888年的短篇小說《水上》,她便看到兒子發瘋的第一個跡象。1890年,莫泊桑在《蒼蠅》的前言裡寫道,「啊!這美麗、寧靜、發出惡臭、滿是污物的河流。我好喜愛,我想是因為此河就像我,給我一種有生命的感覺。」更彷彿預視了疾病已腐蝕他的身體。隨後數年,他病情反覆,有嚴重的神經痛,經常失眠,劇烈的頭痛亦纏繞著他,鼻下時常要放著一瓶乙醚;另一方面,他有時又自我感覺狀況甚佳,並計劃要寫出文藝生涯的扛鼎之作。他徘徊在絕望與興奮之間,直到1893年的新年,他割破了自己的喉嚨,同年,他穿著束縛衣被送往精神病院。


莫泊桑臨終時變得很暴力,並且幻覺連連,這大概是梅毒病菌入侵中樞神經系統產生的病變。他到處問人有沒有在哪兒看到他的思維,當蝴蝶飛過時他就很高興地想要抓住牠們,因為他以為自己的思維變成蝴蝶。終在1893年7月7日,莫泊桑如油盡燈枯般去世,據說,他最後的遺言是「黑暗,黑暗」。


【有病自然香】失明才能看見:荷馬、博爾赫斯、莫奈、白居易


波特萊爾:梅毒是一種致命的浪漫


如果一個人被公認為頹廢、病態、荒淫、墮落,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會對此人敬而遠之,偏偏波特萊爾卻是例外。難怪瘂弦會形容「我們迷上波特萊爾,就像罹患了一場瘋病。」


帶來這場瘋病的瘋子,一生過著近乎自毀的放蕩生活,波特萊爾的詩如其人,有毒。更準確地說,是梅毒。在他的作品裡,死亡與疾病有著變態的美,即使在腐爛的屍體裡、在蠕動的蛆蟲之中,他依然看見高雅,不知波特萊爾有否幻想過自己的死亡?不知他在〈肖像〉一詩裡,因得知珍妮.杜娃中風半身不遂而寫下「種種情火為我們飛烈焰,疾病和死亡將其化成灰」時,有否想過疾病亦讓他獲得同樣下場?據推斷,波特萊爾於1839年感染梅毒,那時他只有十八歲,並自以為痊癒,後於1848年復發又消退,再於約1861年復發,那時他向母親訴說他的梅毒「轉變成新的型態,皮膚留下瘡疤,所有的關節都很僵硬……除了所遭受的悲慘狀況,更糟的是我內心非常懼怕。」更曾考慮自殺。


有別於莫泊桑,波特萊爾似乎並未從梅毒中獲得「獎賞」,沒有迎來突如其來的創作高峰期,反而自六零年代開始,身體狀況急遽惡化,感冒與神經痛或風濕病輪流發作,造成雙眼腫脹;腸胃亦有嚴重問題,會嘔出膽汁;半夜發燒發冷,無法入眠;頭痛嚴重,必須用泡過冷水的紗布包紮頭部。這些病徵,或許是長期服藥成癮兼酒精中毒累積的結果,或許是源自經濟壓力帶來的憂慮,又或許,是源於梅毒病發。因為被稱為「偉大的模仿者」的梅毒會表現為各種各樣的症狀,連醫療者亦難以把它與其他疾病區分,而可憐的波特萊爾,亦明顯不知道這些病徵與梅毒的關係,他在信中追問朋友夏爾.阿謝利諾,「你知道這種病嗎?以前有沒有看過?」彷彿是絕望得要向親朋戚友求救,尋求民間偏方,更自言不知道是「疾病使得智慧與意志乾枯,或是精神的怯懦使得身體疲憊?」梅毒令天才神經衰弱,飽受折磨,到底是「心病」還是「身病」已傻傻分不清,原意寫下一百篇「散文詩」的波特萊爾,最終只寫成一半便魂歸天國,死後這五十首詩被編輯收集,合稱《巴黎的憂鬱》。


1862年,波特萊爾在日記裡寫著︰「我不斷感到眩暈。我感到痴呆的羽翼在我頭上振風吹過。」這種「癡呆」,或許就是梅毒帶來的「麻痺性癡呆」。1866年,他患上失語症與半身不遂,當監護人與母親來接他回巴黎時,只能喃喃說著「Crénom!」(畜生!混蛋!他媽的!)梅毒摧毀了一個天才,但或許亦為波特萊爾的傳奇一生,增添了病態又致命的浪漫。他彷彿另類的「鬥士」,在詩作〈快樂的死者〉裡,把死亡描繪成華美與腐爛的共存,或許即使身染惡疾,他仍是那位頹廢與驕傲的花花公子,頂著一副臭皮囊,在罪惡與污穢中輕蔑一笑,提煉出一朵朵震慄後世的惡之花。


尼采:「從我的健康和生命意志中,我創造了我的哲學」


在湯曼斯.曼的《浮士德博士》裡,主角是一名作曲家,他與魔鬼交易,自願感染上梅毒,以此換取二十四年光輝奪目的創造力。而這個作曲家的原型,正好是同樣患有梅毒的德國哲學家尼采。


坊間一般指尼采於1865年在科隆一所妓院嫖妓,染上梅毒。事實上,對於尼采是否真的染上梅毒一直眾說紛紜,有說他晚期的作品精細敏銳,並無梅毒的發病跡象,亦有說他只是患上腦瘤而非梅毒。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尼采的大半生飽受疾病困擾,但這些病徵是否與「偉大的模仿者」有關?尼采的臨床記錄顯示,1866年他有兩次感染,並於翌年接受治療,尼采的妹妹稱是治療「霍亂」,但亦有推測指,治療的是第二期梅毒的發燒症狀。榮格在查拉圖斯特拉研討會上,便以尼采一個關於癩蛤蟆的夢,暗指尼采是在1867年23歲時感染「黑暗中的毒素」。


1879年,尼采因為健康問題辭去教席,那時的他不但有劇烈頭痛,亦患有視網膜絨毛發炎(梅毒病患常見的眼睛疾病,僅次於虹膜炎)。他到處旅行養病,但身體狀況似乎並無好轉,自言變得很瘦,寫作時彷如「從受苦難的腦中,偷偷收集幾分鐘的『腦能量』使用」。每天有好幾個小時感覺像是暈船,半癱瘓,很難說話,並多次渴望了結生命。然而,這個情況在尼采發瘋的前一年,亦即1889年的都靈抱馬事件前卻有所改變,他竟在與朋友的書信中說「我的健康就像天氣一樣,一天比一天好,感覺有無窮的才智與堅定。」更誇口「我將從現在開始統治世界」。


1888年,正是尼采產量的高峰,他在作品中表達出的意志力量乃前人所不及,湯曼斯.曼形容尼采當時才智激增,就像是「被狂喜入神下了咒」。弗洛伊德更說,「麻痺性癡呆形成一種鬆開的過程,使得他(尼采)有能力看透各種層次,並且認清最基本的直覺,達到非凡的成就。」這些作品裡神秘、浮誇、以救世主自居的預言能力,到底是一個天才晚年的思考結晶,還是梅毒引起的麻痺性癡呆發作前的最後階段?


或許尼采在《瞧!這個人》裡的這一番話,說明了尼采是否患有梅毒並不重要,更重要的,是覺察到一個藝術家如何克服疾病的苦痛,並將其轉化為創作的燃料,這或許才解釋了梅毒何以是「天才的催化劑」:


「對一個內在健全的人而言,疾病甚至可以作為生命的有力刺激品……我就是以這種態度來看待我長時期的疾病……從我的健康和生命意志中,我創造了我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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