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才不遇的寫作人很多,但即使寂寂無名,都至少不缺胃病相伴。無論成名與否,寫作維生都殊不容易,導致寫作人普遍都腸胃欠佳,長期遭受胃痛煎熬,而且病因各異。有些自然是因為捱更抵夜持續寫作,飲食不定時,結果捱出嚴重胃疾。譬如法國作家巴爾扎克,由於生性揮霍,為繼續應付上流社會的各項昂貴開支,需要接下大量稿事,夜夜奮筆,傳聞日飲咖啡六十杯,豈只胃痛,最終巴爾扎克就是因為咖啡因攝取過量中毒過世。
莫言:肉體上的胃痛是一種美麗
不過,有些作家的胃病成因沒巴爾扎克那麼富貴,剛好相反,是因為家境清貧,寒窗筆耕,只能空著肚子打起精神,人未走紅腸胃已爛,譬如出生於 1955 年的莫言。童年正值中國三年大飢荒,莫言是確確實實三餐不繼,餓出了胃潰瘍。據其回憶,他的母親亦是餓著肚子在磨坊做粗活,同樣受盡胃疾折磨。飢餓、胃病和母親的親身經歷,後來轉化成莫言在《豐乳肥臀》一段經典情節。故事之中,為養活九個子女的上官魯氏,每天工作期間都會偷偷將豆吞進嘴裡,用自己的胃偷運糧食,回家之後第一時間催吐,再用水洗淨,為家人做飯:
「母親第一次嘔吐糧食時,八姐你還以為母親病了呢⋯⋯娘雙膝跪地,手抓著盆沿,雙肩起伏,脖子探出又縮進,那麼可怕那麼驚人的美麗⋯⋯娘嘔吐完畢,伸手到木盆中,撈起一把糧食――那天娘吐出的是豌豆――緊緊地攥住,又慢慢地鬆開,讓顆顆渾圓的、黃澄澄的粒兒,叮叮咚咚地不情願地落入水中⋯⋯感人肺腑的血腥味兒如一束利箭射穿了八姐你的心。」
莫言於散文〈母親〉中亦提及,飢荒年代他的母親確曾將高粱和小麥以這種夾著胃酸的半消化狀態吐出來,養活了家人。於莫言筆下,是那麼可怕而又是那麼驚人的美麗。
捱過窮寒的莫言,直到 1987 年,其作品被改编成電影《红高粱》。電影上映之後,莫言聲名大噪,一紙風行,成為中國當代作家領軍人物,由於經濟收入和生活狀況得到大幅改善,其積病多年的胃潰瘍似乎已經痊癒。
夏目漱石:厭世的人,一顆花生都會致命
然而,不是每個作家都像莫言,出人頭地之後身體就會康復。終結日本當代文豪夏目漱石一生的胃潰瘍,便從來沒因為夏目漱石在日本文壇的盛名而減退,反而與日俱增。夏目漱石的胃病不純粹是生理上的痛楚,回顧其鬱鬱不歡的一生,致命的胃潰瘍,大抵是從心病轉移過去。
夏目漱石生於 1867 年,當時正是明治維新之始,童年歷盡家道中落、人情冷暖,不僅跟家人關係冷漠,而且置身動盪時局,亦令夏目漱石從小到大都難言愉快。其後在充滿自我投射的代表作《少爺》裡,便盡見這位窮少爺顧影自憐的抑鬱、寂寞和徬徨。
情感豐富而敏感,偏偏人生太多挫折,上至社會政治,下至家庭、求學、失事,以至婚姻生活的不如意,無疑加深了夏目漱石的厭世情緒。對一切世事深感悲觀的夏目漱石,雖然精通外語、文學造詣極高,但另一方面,受到情緒病的困擾,其心靈顯得既空虛而脆弱,而腸胃同樣脆弱不堪。夏目漱石一鳴驚人的處女小說《我是貓》之中,無名貓便剛好有個「由於得了胃病,皮膚有點發黃,呈現出死挺挺的缺乏彈性的病態」的可憐主人,而且,書中三句不離主人胃痛、看醫生及吃藥:
「『這樣吃吃停停的,再怎麽靈驗的藥,也休想奏效。如果不耐心些,胃病可不像別的癥候,不容易好啊!』女主人說著,回頭瞧瞧手捧茶盤、一旁等候的女僕⋯⋯女主人說著,將胃藥推到主人面前,大有逼人剖腹之勢。主人卻一言不發地踱進書房。」
由此可猜,夏目漱石本人是如何深受胃疾煎熬,及至對長期服用胃藥的情況深感厭惡。積患多時,直到大正 5 年,外面正是槍林彈雨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夏目漱石在出席文壇好友辰野隆婚禮期間,因為吃了花生,導致胃潰瘍發作,而居然就此一病不起,在人生即將邁向 50 歲的前夕猝然離世。
朱自清:被文學耽誤了人生的吃貨
跟夏目漱石同病相憐,同歲辭逝,而經(病)歷卻又剛好南轅北轍的人,是朱自清。
1948 年 8 月 12 日,朱自清因嚴重胃潰瘍併發症,死於北平醫院,終年 49 歲。然而,關於朱自清的離逝,世人曾有一段美麗的誤會。有說他一身傲骨,不願接受嗟來之食,情願自己餓到腸穿胃爛,死得清清白白。這段傳聞之所以深入民心,廣為頌唱多年,是因為此 Fake News 的始作俑者,絕非等閒人士,而是無人膽敢質疑其公信力的偉大領袖毛澤東。
朱自清死後一年,毛澤東就在 1949 年 8 月 18 日發表〈別了,司徒雷登〉一文,寫道:「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我們應當寫聞一多頌,寫朱自清頌,他們表現了我們民族的英雄氣概。」
提出「朱自清頌」並將其逝世連結到中國民族氣概與骨氣的第一人,正正就是毛澤東。而〈別了,司徒雷登〉的司徒雷登是誰?司徒雷登就是 Stuart Leighton,中華民國政府遷台前最後一任美國駐華大使。抗日戰爭之後,中國國內百廢待興,國民政府迫切需要西方國家布施經濟援助。司徒雷登在 1948 年與國民政府外交部長王世杰簽訂《中美關於經濟援助之協定》,美國承諾經濟援助 4 億美元,但同時有一籃子附加細節,例如美方對國民政府的財政狀況將擁有最高監督權和決定權,可以在中國徵收任何戰略物資,而美國官員均享有「治外法權」待遇,協定條款對中國來說是相當侮辱。
其時,美國答應發放所謂「救濟糧」,惟只有高等教育分子可以優先獲得配給,以低價購買美國援助的平價麵粉。為表尊嚴和氣節,各大學府的師生相繼發起拒領「美援」麵粉活動,並提出《抗議美國扶日政策並拒絕領取美援麵粉宣言》,明言「拒絕美國具有收買靈魂性質的一切施捨物資」。朱自清亦有份署名支持,表示不會領取美國「救濟糧」。而此後不足一個月,朱自清便因病離世,難怪會被毛澤東穿鑿附會,扣連到病如絕食明志的悲壯愛國情操。
但朱自清不為五斗米折腰而「餓死」或「愛國而死」的說法,近年已被後世推翻,尤其翻讀朱自清於日記寫及的晚年生活,明顯跟毛澤東說「一身重病,寧可餓死」描述不符。譬如李舒在《民國太太的廚房:一窺張愛玲、胡適、朱自清等文化大師的私房菜》提到,朱自清雖一生清貧,日子不富裕,但晚年已是中國首屈一指的學者及薪金最高的大學教授,而且不斷寫作賺取稿費,尚能應付家庭開支,未至於窮到沒一餐溫飽,而日記中亦沒提過一個「餓」字。剛好相反,寥寥數筆,片言隻語之間寫得最多,其實是食物。朱自清是不折不扣一名吃壞身體的「吃貨」。
從 1924 年受夏丏尊邀請,到寧波白馬湖畔的春暉中學教書,至 1931 年造訪英國倫敦皇家學院和倫敦大學,正值壯年時,但朱自清已深受胃痛折磨,經常腸胃不舒,原因?就是對人間美食太過執著,而且尤好香口肥肉,對蛋糕、甜食沒任何抵抗力,還很喜歡喝汽水。其實朱自清亦深知自己暴飲暴食不健康,直到胃潰瘍末期,過身前他一直都在日記中自我鞭策「晚食過多」、「吃得太飽」、「仍貪食,須當心」,但問題是此人原來自制力極低,見食忘形的情況屢見不鮮。
樊善標近年就為朱自清寫過〈饕餮〉一文 —— 饕餮,當然是用來形容朱自清本人。細讀其晚年日記,往往都是「頭一天自我警惕『胃病宜注意』,翌日仍舊『吃得太多!腸胃消化不良』」。譬如說,朱自清在 22 日寫「在雲南服務社吃了四隻燒雞。很痛快,共用十七元」,到 23 日卻「晚上胃不適,頗煩悶」,然後 24 日又不當一回事,繼續到朋友家中作客,盛讚「菜飯佳」。樊善標說朱自清「在簡約的行文裡,留給美食的篇幅卻絕不吝嗇」,「慣常緊張而敏感,但胃口不受情緒影響」,這一點讓後世推崇其文學修養的人頗為意外,而朱自清的死,實際上是「過飽和胃痛的因果一再重演」所致。
但朱自清「為食」成癒,其實不是沒原因,樊善標認為某程度上是極端實踐了《左傳》說的「唯食忘憂」。生於憂患亂世,空有學識而無力改變局面,暴食雖違反道德,卻是一種宣洩。「何況事後身體的痛苦既是懲罰,也是寬恕」,如樊善標感慨,朱自清終其一生吃得不檢點、不自律,或者也是時勢使然。
至於朱自清堅拒外國勢力援助一說,雖不是餓死明志那麼傳奇悲壯,但倒也不假,而且,在簽名罷買「救濟糧」那一刻,朱自清本已重病纏身,胃痛頻仍,自知時日無多。他在日記寫道「⋯⋯影響家中甚大,但余仍決定簽名,因余等既反美扶日,自應直接由己身做起」,其兒子的同窗陸祖德,後來在一篇回憶文〈朱自清先生的生平事跡〉之中亦提到,「臨終前,他(朱自清)還叮囑夫人:記住,我是在拒絕美援麵粉的文件上簽過名的,我們家以後不要買國民黨配給的美國麵粉!」雖然戒不掉饕餮本色,但腰骨還是挺得很直。
朱自清貪吃忘形,困擾其一生的兩件事情,都離不開「戒不了美食」和「寫不了好文章」。但樊善標提到,他在嘴巴上確實不肯節制,寫起文章卻一直很懂得收斂,除了日記上那寥寥幾筆,是「極少提到美食」、「完全不描寫滋味」。不過不是沒有馬腳,細看朱自清在〈冬天〉憶及自己幼年時和父親用小洋鍋煮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鍋,等着那熱氣,等着熱氣裡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樊善標揶揄「眼巴巴」三字,切不可以看輕。再讀教科書上耳熟能詳的朱自清範文〈背影〉,多年過後,對於父親買橘子給自己的身影念念不忘,當中的真情流露,想來都不是沒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