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是他一生行為的總和:他所做的,和他能做的。」法國作家馬爾羅這樣說。華人社會有一個類似的說法:蓋棺定論。事實是否如此?
法國詩人波特萊爾(Charles Baudelaire)所寫的傳世詩集《惡之華》(Les Fleurs du Mal)已面世百多年。1857年至今,世界彷彿反轉了幾次。翻開《惡之華》,就如翻開十九世紀的神秘面紗,用今日的目光,窺探浪漫主義時期的一抹紅霞。又,《惡之華》盛載詩人一生的創作心思,輯錄163首詩,用詩作呈現詩人所經歷的世界。翻開《惡之華》,亦是翻開詩人的一生。波特萊爾生前毀譽參半,就算死後都被人議論紛紛。初版《惡之華》被法院頒下的禁令,要等到接近一個世紀之後的1949年才得以推翻。
藝君子劇團的同名新作《惡之華》,以詩集為基礎,嘗試與觀眾探索波特萊爾的世界。創作過程中,筆者有幸與創作團隊共讀《惡之華》、《巴黎的憂鬱》、《波特萊爾書信集》(下稱《書信集》)、波特萊爾晚年隨筆集《我心赤裸》,以至後世對他的評價與剖析,嘗試尋找蛛絲馬跡,重塑波特萊爾的面貌。其中,華文世界首位翻譯《惡之華》全集的杜國清先生指,波特萊爾寫《惡之華》,旨在表現「現代青年的憧憬與憂鬱」,而這本詩集的力量是超越時空,不會過時。今次創作把詩集放入表演,不禁會問,身處在2024年的時空,比起十九世紀的巴黎,人們還有甚麼憧憬與憂鬱?
波特萊爾的憧憬與憂鬱
或許在觀照現在之前,先去了解作品的時代背景會得到一些啟示。波特萊爾生於1821年,死於1867年。1821至1867年的法國到底是怎樣的概念呢?簡而言之,就是三次政權更迭。法蘭西人民自1789年展開法國大革命,到波特萊爾出生的短短30年,已經經歷了第一共和國、第一帝國、波旁王朝復辟等幾次政權更迭。可以說,在波特萊爾出生的時代,「自由、平等、博愛」早已植根於法蘭西人民心中,不過仍未摸索到可行的制度付諸實行。波特萊爾9歲那一年,七月王朝取代波旁王朝。只用短短三日,法蘭西人民就從君主專制過渡至君主立憲,重新邁向主權在民。波特萊爾就是成長於這樣動盪不安的時代。波特萊爾27歲那一年,法蘭西人民一連經歷二月革命的成功和六月起義的失敗。政體再一次由君主制過渡至共和制。不過,只消四年,第二共和國就被第二帝國取代。波特萊爾31歲那一年,法蘭西人民又一次活在君主制之下。一直到波特萊爾死後的1870年,法蘭西人民才把帝制送入歷史,成立第三共和國。換言之,波特萊爾見證了三次新政興起、三次執政失敗。
同一時期,世界瞬息萬變,人類亦發展出新時代的慾望。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巴黎,十九世紀的都城》以幾個分題撮寫了十九世紀的巴黎:
1)拱廊街:拱廊街的出現,讓遊手好閒者(Flâneur)佔據公共空間,衍生閒逛的慾望;
2)西洋景:攝影技術的出現,令人開始着迷於捕光捉影,從此攝影與繪畫分工,人們追求定格時光;
3)世界博覽會:世界博覽會把1855年的巴黎擠到水洩不通,商品琳瑯滿目,交換價值(exchange value)淹沒使用價值(use value),人們從此想擁有一切奇珍異寶;
4)內在世界(interior):活在資本主義之下,工作取代生活,人們從此把內在世界(包括精神層面和生活層面的居所)隔絕於外界;
5)波特萊爾或巴黎街道:綜合以上幾個面向,指波特萊爾寫出巴黎的沉淪,並渴求新奇。「人群是一層帷幕,在這層帷幕的後面,熟悉的城市如同幽靈般,向遊手好閒者招手。在夢幻中,城市時而變成風景,時而變成房間⋯⋯它的目的:新奇。」
6)街壘:十九世紀的社會早已形成資產階級廢墟,工人階級受盡壓迫,資產階級壟斷生活。革新社會的想法漸漸風行,人們開始意識到群眾的力量,追求理想的制度。
由此可見,波特萊爾身處在新舊時代的狹縫之間,就如迷失方向的小孩,憧憬未知的理想,卻又無所適從變化,陷入憂鬱。正如班雅明所形容,這些嶄新的經驗「把個體捲進了一系列的驚恐與碰撞中。在危險的穿行裏,神經緊張的刺激急速地、接二連三地通過身體,就像電池裏的能量。」
波特萊爾與巴黎
之所以集中描繪十九世紀的巴黎,因為巴黎就是波特萊爾一生的羈絆。波特萊爾對巴黎又愛又恨,二者關係密不可分。波特萊爾出生於巴黎,雖然少時曾經遷居巴黎郊區訥伊(Neuilly)和里昂,及後又徘徊於翁樂福(Honfleur)和布魯塞爾,但他始終環繞着巴黎生活。研讀《書信集》,不難發現波特萊爾對巴黎的愁緒,以下幾個例子可見一斑:
「我憎惡巴黎,憎惡我在那裏度過的十六年痛苦生活,這種痛苦生活是實現我畢生計劃的唯一障礙。我下定決心定居翁樂福,首先是為了讓我母親高興,亦是為了我自己的利益,因為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什麽能讓我住到巴黎;——即使我清償了所有債務,這一天很快就會到來——即使有眾多虛榮而浮華的歡愉在巴黎等候着我⋯⋯」
——致雅科托(Antoine Jaquotot)[巴黎,1858年2月20日]
「天呀!這種沒有家、沒有朋友、沒有適合內心的生活讓我何等悲慘!——你想像不到這裏的客棧有多齷齪,根本沒法看。和這裏比起來,我在巴黎的陋室簡直就是宮殿了。」
——致媽媽[科爾貝伊(Corbeil),1858年4月1日]
「以後我不想總待在巴黎,太費錢了。最好是常來常往,但只待幾天。」
——致珍妮杜娃(Jeanne Duval)[翁樂福,1859年12月17日]
「所以我又折回了最初的那個想法,即絕對應該住到翁樂福去,每個月在巴黎待一個星期(因為出於公務考慮,不可能放棄巴黎),但在巴黎待一天就有一天的花費。」
——致媽媽[訥伊,1861年1月1日]
「終於!終於!到月底我就可以逃離那些可怕的面孔了。你無法相信巴黎人這個族群已墮落到了何等地步。巴黎早已不是我過去熟悉的那個迷人的、可愛的世界了:藝術家狗屁不通,文學家狗屁不懂,甚至連字都不會寫。所有人都變得比世人更卑鄙,更下流。我是一個老派人物,是一具木乃伊,別人之所以恨我,是因為我沒有其他人那麽無知。沒落至極⋯⋯我再重覆一遍:我就要逃離那些面孔,尤其是那些法國人的面孔了。」
——致媽媽[巴黎,1862年8月10日]
波特萊爾不但對巴黎的感情時常「彈出彈入」,他的住處亦是如此。對於他經常搬屋、居無定所,浪漫地形容的話,他是個「無根之人」,不着地,不紮根。班雅明則有另一番見解,就是波特萊爾以行動對抗管治者的監察。事緣19世紀中,法國政府開始為每個住房編上官方編號,用作編排住址。波特萊爾認為這種政策侵害自由,令人無法不留痕跡地消失。「他從債主那裏逃出來,便到咖啡館或文友那裏。有時,他同時有兩個住處,一旦租期到了,他就和朋友到另一處過夜⋯⋯他睡過的每張床都成了一張冒風險的床(lit hasardeux)⋯⋯在1842年到1858 年之間,波特萊爾共有十四個住址。」這樣看來,似乎波特萊爾有一顆「大隱隱於市」的心。
我們還有甚麼憧憬與憂鬱?
以上對波特萊爾的旁敲側擊,只是筆者嘗試理解《惡之華》背後含意的旁門左道。詩集中的比喻和手法仍然需要留待各位讀者自行細味,並非三言兩語就可以解釋清楚。不過至少,在認識波德萊爾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一個二百年前的人,迷失在燈紅酒綠、禮崩樂壞的勇氣與智慧。
《惡之華》詩集中,其中幾首尤其突顯波特萊爾對社會的關懷。班雅明在《波德萊爾筆下的第二帝國的巴黎》舉出幾個例子:〈亞伯與該隱 Abel et Caïn〉寫階級鬥爭,把該隱的後代引申為無產階級,亞伯的後代引申為資產階級,描繪兩者勢不兩立,在社會中走向截然不同的命運。在此波特萊爾顯示了對無產階級的同情,認為這種人只擁有自己的勞動力,除此之外不擁有任何商品,將被資本主義壓榨到底;〈天鵝 Le Cygne〉寫巴黎社會的脆弱,把安多瑪克(Andromaque)、放逐者(謫人)和天鵝的命運交織在一起,抒發壯志未酬的苦悶;〈黃昏 Le Crépuscule du Soir〉、〈太陽 Le Soleil〉展現城市的衰敗,日復一日的變化,思考人與城市的聯繫。這樣看來,波特萊爾透過詩所抒發的,遠遠超越情愛、淫慾、醜陋等普遍人們對「惡魔詩人」的認知。
「一個城市變得愈離奇古怪,對人的本性的認識就要愈深刻,才能在其中生存下去。」班雅明這樣評價波特萊爾。波特萊爾的詩作之所以引人注目,正因為他所書寫的,不受世俗規限,不畏懼觸碰紅線。如果硬要把《惡之華》的主題概括出來,人們可能會說「美與醜」、「善與惡」、「倦怠(ennui)」之類。但當我們認識波特萊爾和他身處的社會多一些,就會發現這些關鍵詞似乎都不足以點出《惡之華》的內涵。大膽一說,撇開維基百科欄目式的閱讀思維,《惡之華》其實是波特萊爾一生的總和,包含了他對生死愛慾、社會變革、人生命運等面向的所思所感。
藝君子劇團這次創作把《惡之華》放入表演,以波特萊爾的生平作為敘事骨幹,配合原作《惡之華》的章節次序作框架,在兩小時多的時間內,嘗試把創作團隊所看見的波特萊爾呈現給觀眾。這個由各個歷史材料拼湊出來的波特萊爾,孰善孰惡、是美是醜,仍然充滿討論空間。正如原作《惡之華》的詩篇排序,〈憂鬱與理想 Spleen et Idéal〉〈巴黎寫景 Tableaux parisiens〉、〈酒 Le Vin〉、〈惡之華 Fleurs du Mal〉、〈叛逆 Révolte〉和〈死 La Mort〉,當中所蘊藏的心思,學者仍然各執一詞:台灣譯者杜國清先生形容《惡之華》是「詩人企圖從倦怠中獲得解脫的種種追尋或逃避的歷程和紀錄」;內地譯者錢春綺先生則形容:《惡之華》「對腐敗的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揭露、控訴,因而也就是進行反抗的詩集」。詩篇精妙的的編排,正正為詩集添上令人着迷的閱讀體驗,彷彿走過一趟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的思想旅程。
放眼今日的世界,波特萊爾所書寫的一切,似乎仍然在現實中奔流迴轉。可幸的是,時局會動盪,慾望會膨脹,城市會流變,而藝術卻可以經得起變化,繼續流傳,引發討論,泛起漣漪。波特萊爾甘於解剖自己,立於人群,又嚮往遺世獨立。如此複雜、矛盾、活生生的一個人,豈能用片言隻語說得清楚?事實上,一個人的眾多面向,可能會隨着時間沖走,剩下片面的印象,在歷史上留痕,甚至不留痕跡。但至少作品會繼續說話,讓後人把故事一直講下去、寫下去、記下去⋯⋯在此,以演出的其中一節選材,向所有堅持走着自己的路,努力不懈的人致敬。願蓋棺不是終點,歷史不輕下定論。
要舉起頑石沉重嘅負擔,
西西弗斯,我需要你嘅勇氣 !
儘管工作勤勉,努力無間,
藝術永久但時間短暫。
——摘自〈厄運 Le Guignon〉
植物思人《惡之華》
原作者:波特萊爾
荃灣大會堂展覽館
2024/05/4, 7-11, 14-18 8pm
2024/05/5, 11-12, 18-19 3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