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丈夫是烏克蘭人——從基輔逃亡的港人Charlotte專訪

專訪 | by  謝傲霜 | 2022-03-17

2022年3月13日,烏俄戰爭第18天,戰火從烏克蘭東部擴展至西部,俄軍以火箭襲擊距波蘭邊界僅12公里的亞沃利夫市軍事訓練場「國際維和與安全中心」,又空襲另一西部城市伊凡-法蘭科夫的機場。香港人Charlotte帶着2歲的女兒剛從烏克蘭出逃,輾轉來到瑞士,但其丈夫仍在烏克蘭西部擔任地區防衛工作,情況令人擔心。



輾轉逃亡,離別摧心


Charlotte說,他們一家早在開戰前10天,已開展了從基輔往烏克蘭西部逃亡的歷程,但由於離境的文件未辦妥,所以只能緩慢前進,每兩天往西開兩三小時車,穿越一個又一個的城市。「之前都有擔憂打仗,但沒想到真的會打,而且還打得這麼厲害,整個國家也戰火連天!」Charlotte說,他們一家毅然於戰前已扶老攜幼舉家離去,是因為見到俄羅斯在接壤烏克蘭的邊境大幅增兵,且運來諸多武器,美國又開始撤僑,所以不得不忍痛棄家園而去。


2022年2月24日,莫斯科時間清晨5時50分,克里姆林宮無預警釋出緊急直播,俄羅斯總統普京在全世界面前正式宣布向烏克蘭政府宣戰。當日烏克蘭時間下午2時,Charlotte一家包括年僅2歲多的女兒、丈夫、老爺、奶奶、夫兄及其女友,終於加入了波蘭邊境綿延不斷的離境車隊中,可是車隊前進速度極之緩慢,軍人逐一檢查離境人士的證件。晚上11時,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發布全國軍事動員令,命18至60歲男性公民禁止離境,為期90天。25日凌晨1時,Charlotte一家終於抵達邊境檢查區域,可軍人檢查他們的證件後,明言政府已下令禁止男士出境,他們一家在排了共11小時隊後,不得不折返烏克蘭,在靠近邊境的西部城市暫居旅舍。


Charlotte一直相信烏克蘭西部會相對安全,她說:「始終靠近邊境會有其他國家的人,不論貧富,這些地理位置在政治上會比較敏感,俄羅斯若炸這裏,很可能會傷及其他國家的公民。」可就像誰也沒想過戰爭真的會發生一樣,當狂傲的統治者目空一切時,甚麼都做得出。


最初Charlotte一家仍在烏西滯留觀望,但見戰事愈演愈烈,就算有多渴望一家人能共同進退,無奈之下,婦孺也不得不先行離開。3月6日,Charlotte帶着孩子,與奶奶及夫兄之女友越過羅馬尼亞邊境,而丈夫、夫兄和老爺就守留烏克蘭,為戰事出一分力。就像最通俗的劇本,Charlotte的丈夫臨別只能跟她說句:「好好照顧女兒和你自己,我愛你。」可這不是電影,而是椎心刺骨、在現實世界上演的戰爭!


如此一別,生死難料,電話訪問期間一直語調堅強的Charlotte,忍不住傳來強忍淚水的嘶啞之聲,但問及對政府、總統強制男性公民留下的命令有何看法時,她仍答道:「我們理解政府的決定,但對於個人而言當然會不開心。」理性上,不得不去做;情感上,實在痛苦難當。現在,Charlotte僅能以互聯網與千里之外的丈夫保持通話。


詩、槍枝與向日葵︰戰火中的烏克蘭女性



烏克蘭人不屈旳意志


俄羅斯與烏克蘭邊打邊傾,但至執筆當日俄羅斯開出的停火條件仍是欺人太甚,除了要烏克蘭放棄加入北約(NATO)保持中立、非軍事化、承認俄羅斯對克里米亞(Crimea)的主權,和做到普京口中的「去納粹化」外,還要賦予俄語為烏克蘭第二官方語言的地位,和承認「頓涅茨克人民共和國」(Donetsk People’s Republic, DPR)及「盧甘斯克人民共和國」(Luhansk People’s Republic, LPR)的獨立。


當Charlotte仍與丈夫一起滯留烏西,在YouTube頻道《堅離地球》接受沈旭暉訪問時,她個人對戰事的判斷,就是烏克蘭人死也不降,「烏克蘭人一直以來的想法是追求民主,且本身憎恨俄羅斯,故一定會作戰到底,一定要令普京受到制裁,要趕俄羅斯人回俄羅斯,這是最多烏克蘭人抱持的想法,也是我家人的想法。」如此說來,戰況定必持續慘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雖然俄羅斯、烏克蘭和白羅斯三大分支民族,皆於東斯拉夫民族的共同文化母國基輔羅斯(882年-1240年)被蒙古人毀滅後而演化出來,但經過漫長的歷史洗刷,各地已建立出屬於他們自己的民族意識。Charlotte說,烏克蘭語和俄羅斯語是烏克蘭境內兩種通用語言,究竟哪一種比較多人使用,她不太清楚,但由於烏克蘭語是境內官方語言,所以從法律文件到她日常接觸的超市指示牌、餐廳餐牌等,均使用烏克蘭語,而她丈夫一家日常溝通說的則是俄語,但這也並不代表甚麼,「香港人與北京人也一樣是華人?一樣用中文?但香港人與北京人有沒有分歧?一定是有的。在不同環境生活,接受不同的教育長大,自然會成為不同的人。」維基百科資料顯示,烏克蘭語源於古東斯拉夫語,與俄語同源,發展至今,與俄語的共同詞彙只餘約六成。從1804年至俄國革命之前,由於烏克蘭中部、東部和南部的大範圍地區被俄羅斯帝國統治,烏克蘭語受到打壓,被所有學校禁用,僅餘非俄國統治的西烏地區未被禁止。Charlotte說,在過去2年於烏克蘭的日常生活中,她個人沒見到俄羅斯人與烏克蘭人不和,在戰爭前她丈夫也有一些俄羅斯朋友,會交往交流,但打仗後就沒有了。Charlotte自己則因烏克蘭語和俄羅斯語兩者皆不懂,平日只能以英語與丈夫溝通,新聞信息也靠丈夫傳達,或在家中見奶奶看電視新聞時稍為轉告。



烏克蘭與香港,似曾相識


Charlotte於2020年初從香港抱着僅數月大的嬰兒,跟隨烏克蘭籍丈夫返回烏克蘭定居,原希望能安穩地在家親手照顧孩子,得老爺奶奶協助,不用假手於菲傭或印傭,她說:「香港生活成本高昂,要兩夫婦一起外出工作才能維持生計,孩子只能交工人湊,我實在不想這樣,所以早於懷孕時已打算待女兒滿6個月後就回烏克蘭生活,這樣就可以自己帶孩子了,只是剛好遇到香港的社會運動,我們便把原定計劃提早了少許實行。」


Charlotte丈夫在香港從事手機遊戲設計,而她自己則任職牙科相關工作,二人在港相識相戀5年後結婚,丈夫雖在港工作已滿7年,但因工作簽證問題無法獲得香港永久居民身份。2019年,滿街都是催淚彈的氣味,Charlotte說,在該年11月,女兒僅2個多月時,因尿道炎入院治療,出院後仍要回醫院覆診打針,當時市面交通經常停頓,為了醫治女兒,丈夫不得不推着嬰兒車從大角咀步行前往佐敦的伊利沙伯醫院,聞着催淚氣體橫越衝突劇烈的油尖旺一帶。儘管如此,Charlotte與丈夫並沒有責怪示威者,「我們沒有感到憤怒,雖然出入醫院等生活各方面有阻滯,那就嘗試找方法解決吧!要怪都是怪政府。」Charlotte說。


經歷過2019年香港的抗爭,豈料又遇上2022年烏俄戰爭,對比兩者,動盪不安與恐懼或有相似,但始終是截然不同的事,Charlotte解釋:「在香港的抗爭中會見有人支持政府,而反對政府的年輕人希望可以掌握自己的未來,但烏克蘭戰爭的情況明顯單向,沒有人會支持俄羅斯侵佔我們的國家,不會有這種令人民內鬥的政治取向。香港的抗爭參與者未至於會死,這跟戰爭的情況很不同。雖然抗爭時有人返不到家,有人沒得洗澡,有人沒東西吃,但當時香港的餐廳仍會營業,想吃飯仍有地方給飯你吃,但在烏克蘭的這次戰爭中,我們會見到乞丐,有人太老無法逃走,差異甚大。比較相似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守望相助,抗爭期間香港人會互相幫助,例如未能走上前線的人會捐款,而在烏克蘭一樣,有東西吃的人會把食物分享給沒飯吃的人。」


Charlotte與丈夫一家人原居於基輔北面,開車約半小時能到達市中心,一如其他歐洲城市,基輔聳立不少典雅古舊的歐式建築,亦混和着蘇聯建築,大多建築物不高,商場也只有兩層,佔地卻廣闊。Charlotte形容基輔雖然作為首都,但相比西部大城利沃夫則顯破舊。「基輔出了名爛,路很爛,建築物也是,不論古舊與否也缺乏修葺,外牆常有剝落,走在路上隨時遇到石屎下墮之危。還有,電車駛在路軌上很嘈吵,巴士就算明明是新車,不知為何僅行駛了一兩個月後便很骯髒。相比起來,市中心像古城的利沃夫就維護得很好,走在市內就如看旅遊特輯般那樣美。」不過戰火無情,利沃夫同樣受俄軍轟炸,雖襲擊暫未直指市中心,但居民已連續多晚被空襲警報驚醒,而在戰火中心的基輔更不必多說,空襲該城市周圍火光熊熊,3月12日烏俄軍隊在基輔不到5公里郊外的伊爾平(Irpin)更發生激烈巷戰,炸彈將建築物打出一個個破敗的大洞,甚或徹底摧毀成碎片,但烏克蘭人的反抗意志是頑強的。Charlotte透過Telegram頻道接收烏克蘭本地的新聞信息,她說:「烏克蘭人十分勇武,普通市民就算赤手空拳面對着拿槍的俄軍,也會照樣還擊不誤。影片中還見到一眾甚麼武器都沒有的平民圍着坦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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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基輔生活:香港與烏克蘭的文化差異


在認識丈夫之前,Charlotte對烏克蘭毫無概念,初相識之時,她上Google搜尋有關烏克蘭資訊,第一個吸引她眼球的描述是烏克蘭盛產美女!至於烏克蘭男性,Charlotte說以她有限的認識,烏克蘭男士較香港男士執着於正確的堅持,要求伴侶獨立並持續進步成長,她說:「他們的立場很清晰,你要做的事,就要去做,你應該為自己思考的地方,就要好好去想,但香港男性傾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數,可以一讚香港男士忍得、不斤斤計較,把女友捧在手心,寵着我們這些公主病的刁蠻港女,而烏克蘭男士則要求女性獨立,我可以養你、照顧你,但在婚姻和長久的愛情關係中,你需要有各方面的成長。」Charlotte說她奶奶就是一個很獨立,有想法和主見的烏克蘭女性。


獨立與從容,也可從日常生活文化中一窺堂奧。Charlotte說她發現烏克蘭其一與香港最不同的生活習慣,就是不會等齊人一起吃飯。「在香港,一家人吃飯,會盡量等齊人,且分工合作,有人盛飯,有人拿碗,可是在烏克蘭就算所有人明明都在家中,但卻要等很久才會埋位吃,又或不埋位,各自在不同時間吃,例如煮好碗麵,香港人會立即吃掉,生怕糊了不好吃,但烏克蘭人可以把麵放着3小時,午餐變晚餐,最後又覺得沒事那樣把冰冷糊掉的麵吃下肚。」Charlotte說這不是她家的個別情況,與其他身處烏克蘭的港人朋友們交流,同樣反映烏克蘭人可以把蒸好的魚放着一整天,及至晚上才拿來吃。


Charlotte說她在基輔的香港人朋友,來來去去就那幾個,可以說在基輔的香港人全都是朋友,當中有做生意的,也有像她嫁了來烏克蘭的家庭主婦。烏俄戰爭爆發,幸好所有她認識的朋友都安全離開了,但大家暫時都無法得知,自己一手建立的家園是否已化作破瓦頹垣。


另一讓Charlotte印象深刻的生活習慣,是「烏克蘭式記憶力排隊」,以到醫院看診為例,烏克蘭的醫院甚少護士,不會像香港仔細劃分登記、分流、拿藥等多個區域,「院內有一塊大壁報板,上面寫有甚麼科甚麼時間有哪位醫生當值,你便依此按自己需要前往某樓層某房間門外排隊,可是門外也沒有寫上號碼的椅子說明你排第幾,你要做的是打開醫生房門,望望有沒有人在看診,如有就在門外等,又或問問人,然後記着自己跟在哪個人後面。基本上他們無論排甚麼東西也是如此。」


在烏克蘭生活的日子,她看到人民普遍忍耐各種生活的困厄。Charlotte說:「巴士價格由去年年頭的8塊錢(註:烏克蘭貨幣單位為格里夫納UAH,兌美元與新台幣價格相約)加至20塊錢,以前香港遇到這情況一定反枱遊行,但烏克蘭人沒有,又例如過去兩年的疫情,烏克蘭的醫院同樣爆滿,他們只是默默忍受。對於限聚令,烏克蘭雖有抗議遊行,但規模也很細,反對聲音總會有,卻看不到很強烈。始終烏克蘭有民主制度,人民可以投票,不喜歡現屆政府可以把它拉下來,但香港則沒有。」


雖然大部分的烏克蘭人生活並不富裕,但大家總能在有限中享受生活。以水果為例,Charlotte指出香港市面售賣的水果幾乎全部都是進口貨,因此無甚季節限制,但烏克蘭市售的水果則會依循季節變化,士多啤梨只賣收成期那一兩個月,別的時間買不到。「進口的水果在這裏十分昂貴,大部分人都會買本地的,但由於烏克蘭的農作物十分豐盛,故無礙一年四季享用各種美味的水果。」


Charlotte說自己喜愛烏克蘭的生活,但究竟有多好?好在哪?她認為最終生活的地方其實不是很重要。「最重要是在那地方你與甚麼人在一起,每日做的是甚麼,所以判斷一個地方是否好地方,只在於你跟甚麼人相處,有怎樣的回憶。」Charlotte認為,戰爭的可怕在於無情地毀滅一切,無論是平民還是士兵,其實都是人命。唯一稍能安慰她的是,在戰亂流離中,仍能見到人間有情,人民之間守望相助,朋友之間互相幫忙,就像她們,現在就是寄居於瑞士朋友家中,暫獲棲身之處,但長遠而言,仍有包括收入等各方面的問題需要顧慮。現在,她唯一盼望戰事盡快結束,能早日一家團聚。Charlotte奉勸讀者道:「大家平日要好好和家人相處,天災、人禍、病痛要來時,分離就在一剎。」


訪問、撰文:謝傲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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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傲霜

香港作家、編劇,編著有《中英街一號》、《新春糊士托.菜園藝術快樂抗爭》、《愛情廢話》、《香港情書》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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