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0月23日,匈牙利的國慶日。對大多數人來說,國慶日無非就是一個休息天。但對於文藝青年,國慶日是博物館免費開放的一天。能去上一兩個畫展,是可以節省四五千個福林的。本來,博物館這回事應該要自己一個人去;但朋友剛好要去,便一起是了。只是,到最後,她拉了一團我不認識(甚至是她自己也不太認識)的人。
他們主要是看芙烈達.卡蘿(Frida Kahlo),而我,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法蘭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和盧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拉大隊的朋友其實屬於足不出戶那種文人,她要帶頭,卻又不太懂登上布達城堡的路。結果,還未到城堡,她就要我們下車了。最後,她的朋友和那些跟朋友來的朋友都不太懂路,就只好改為由我來領團了。這條登山小徑,我早就行慣走熟 ── 畢竟,在這三年來,每當城堡中的國家美術館辦上大型畫展,我都從這條小徑徒步而上的。到了城堡的門口,便馬上看到一條長長的人龍,長得不見尾。「我們回家吧。」我回頭對不遠處的埃及女生說。不一會,她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嗨!」一個人在近門口的隊伍中揮手叫嚷。原來,朋友早就派這名哥倫比亞小哥來視察環境,看究竟是不是真的免費進場。門口前站著的人似乎就是答案了。看到隊伍,他就順便排了隊,聽說已經排了半個小時。那一刻,我覺得他彷彿就是我們的救星。
在排隊期間,我們都在討論著芙烈達.卡蘿的畫。或許是因為卡蘿那過於閃耀的人氣,我從一開始就對她沒有特別的好感。不只是我,甚至,狠評卡蘿的人,從來都不乏,比較沒有禮貌的,會說她自恃後殖民墨西哥女性的身份,騙取別人的讚頌。不過,見友人對她的到來滿懷期待,我就假裝興奮就是了。他們漸漸談起了魔幻寫實主義,和拉丁美洲人對世界的感知方式。當然了,除了那個哥倫比亞小哥,在場的還有一位墨西哥姑娘。她談起拉丁美洲的文學,也好像很理直氣壯;而如果她要開始批評起卡蘿,應該也是最有資格。
到了接近大門處,哥倫比亞小哥看到了倫敦畫派的展覽海報,正是我期待著的培根和弗洛伊德。他看了看日期,說:「正在展出呢。」在眾人都在細讀海報,我告訴大家說,其實我為他們而來。
2.
在一段很長的時間裡,當人們提起芙烈達.卡蘿,很自然地就以「迪亞哥.里維拉(Diego Rivera)的漂亮妻子」指稱她。沒錯,在卡蘿22歲的時候,跟比她年長20歲的里維拉結了婚。那時,里維拉早已是墨西哥其中一位最享負盛名的畫家,是畢加索的朋友。因此,在兩人的結婚證明書上,里維拉的身份是一名畫家,而卡蘿則是家庭主婦。卡蘿彷彿就是里維拉的一個註腳。她出現在他的畫作中,她的照片成為了《時尚》﹑《浮華世界》﹑《時代雜誌》的封面。
說到卡蘿跟里維拉的相遇,應當由一場車禍說起。在卡蘿18歲時,遇上了差點就致命的交通事故,巴士上好些人都喪生了,卡蘿雖大難不死,但也受了重傷,一下子要卧床幾個月。就是那時,她開始了畫畫,而至後來才會認識里維拉……
「卡蘿把身體上的傷痛具象化了,其建構的圖像帶有超現實主義的色彩。」會這樣說的人,大概是把藝術風格視為一種物理形式展現。如此看待風格,繼而建構出一套精緻理論的第一人,是海因里希.沃爾夫林(Heinrich Wölfflin)。按其理論的思路,卡蘿無疑是名超現實主義畫家。然而,卡蘿本人就曾經說過,她跟超現實主義畫家們最大的分別,是超現實主義者喜歡以夢境為題,主張以藝術手段,展現隱藏於意識背後的潛藏意識的真實性。顯然地,由始至終卡蘿所關心的,是像痛楚如此具意識和直接的心靈狀態。
要刻意提起這個沃爾夫林,不是為了批評他的藝術理論,而只是為了談談他的一個學生。在1925年,一個叫弗朗.茲羅(Franz Roh)的德國藝評家提出了「魔幻寫實主義」,而這名學生之所以會用到「魔幻寫實主義」一詞,說不定就是受了他德國的祖先,大哲人諾瓦利斯(Novalis)的影響。沒錯,「魔幻寫實主義」其實出自諾瓦利斯,是「魔幻唯心主義」的變奏。
但這些都不太重要的,畢竟「魔幻寫實主義」一詞本身早就變奏了不知多少遍,到了今天,這個詞主要用於標籤像馬奎斯這類的拉丁美洲作家。當然,卡蘿也是拉丁美洲人,以「後殖民主義」作為魔幻寫實主義的一大特質,卡蘿很自然地就跟魔幻寫實主義有了歷史時空上的關係(更何況,她丈夫就是殖民地史的畫家)。
在思索卡蘿與魔幻寫實主義之際,我便走到了一幅帶有濃烈古典式寫實主義色彩的畫作前。那是18世紀墨西哥畫家艾斯巴(José de
Alcíbar)所繪的《聖伊格納西奧的瑪麗安娜約西法》,是布達佩斯美術博物館的藏品。根據旁邊的描述,卡蘿的自畫像就是取自了當中的形式。
魔幻寫實主義的定義問題本身就夠複雜了。「根本沒有魔幻寫實主義這回事呀,都是你們拉丁美洲以外的人的幻想。」同行的墨西哥姑娘早前就如此說到。這句說話本身倒是很魔幻寫實的。魔幻寫實就是拒絕以外人眼光看拉美世界的態度,是一種否定西方文明的精神素質。但如何否定?最簡單是用歸謬法,先立後破就是了。因此,馬奎斯和卡蘿先是表面上認同了西班牙的某些文化面向,再帶出其荒誕性質。
馬奎斯在年輕時大量閱讀西班牙黃金時期的文學,這是一種對其文化的肯定。然而,到了《百年孤寂》,肯定漸化為否定。書中部份的荒誕感源自拉丁美洲人對西方科學的執迷,而科學不就是當時拉丁美洲人的魔術(例如把磁石當作魔法石)?在魔幻與寫實兩個體系之間,立足點的差異成了矛盾的根源……
卡蘿的畫作當然具有類似的內在邏輯。在符號與形式上,她以西班牙傳統繪畫的形式,作為其自畫像的根據;但轉過頭來,便馬上又以一種荒誕將其否定──她刻意強調自己的一字眉,和唇上那一撮薄薄的小胡子,就是為了要表明一種反西方美學的態度。在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旁邊的友人時,她說:「歸謬法。又是你們分析哲學人的鬼扯吧?」
「這都不過是符號上的。」我說,然後開始發表偉論:「雖然我是一個失敗的畫家,但有些東西我還是可以告訴你的。你看,她畫畫的筆觸是多麼的幼嫩。她是刻意的,甚至,她所用的這種綠色本身就是一種美的控訴。在西方的繪畫史上,綠色長期不被推崇,即使要用到綠色,也要把它混上棕色。到了近代,畫家們突然愛上了綠,但他們愛的不是卡蘿這種不加修飾的綠,而是像梵高人像畫背景的綠,或是竇加綠衣舞者的綠。我甚至認為,雷諾瓦之所以被指不懂畫畫,原因是他大量地用了那種不加修飾的綠。卡蘿之所以如此運用,當然有她的道理。畢竟,那根本就是熱帶地區的綠呀。這就是西方人眼中的魔幻,墨西哥人眼中的寫實了。」
3.
看完卡蘿,發現原來要看培根和弗洛伊德就得去另一邊的展覽館再排隊。我感覺自己被欺騙了。這時,那邊快要閉館了,而同行的其他人竟然還在買紀念品。
「很餓呢。」埃及女生突然跟我說。「我也是,甚至還沒吃午餐。」我回應。「不如先去吃東西吧。」她提議。「你去吃吧,我還要看另一個展覽。」我說。「只吃藝術可以嗎?」她這樣問。
只吃藝術大概不可以,但很多藝術家都如此生存 ── 特別是屬於失敗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