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流水行雲
早前提過,張德蘭的《網中人》,是極少數幾乎全曲不押韻的廣東歌詞(只有兩句押了「網」和「望」),多年來聽過這歌不知多少遍,依然找不著當中的魔法在哪裡,究竟是在文字裡?還是在旋律中?
略略翻查詞人鄧偉雄先生的詞作,大部分都跟著傳統押韻系統去寫,甚至押得相當徹底,例如《情義倆心堅》、《楚歌》、《變幻是緣份》、《留香恨》等等。但這人精神分裂,有時又真的會極端且乾脆地全首不押,像巴西翼鋒玩插花,完全無腳影捉,但填出來卻順如流水行雲。相信他有這鋪癮,一有機會便做甩韻實驗。
除了《網中人》,還有許冠英的《流浪之歌》,也有好聽到暈,鍾鎮濤的《閃閃星辰》――算是最極端了,一句不押:
望那閃閃星辰
夜空中走過
為世界輕送溫情
就似春風
在那遠處星辰
像翩翩歌舞
願送那天際歡笑
伴你高歌唱妙韻
秋冬去/春風輕舞
飄過滿山蒼翠
閃星星/破黑暗
共萬物相生
耀眼點點星辰
遞多少音訊
願世界加添點愛
莫要分開你共我
(閃星星/破黑暗 /共萬物相生!究竟是怎樣寫出來的?)
25. 跟直覺走
經常聽人批詞,說「堆砌」。當然,所有詞句都是堆砌而成,但這裡「堆砌」之意,相信是指填詞過程中生硬的斧鑿痕跡――其成因,可能就是因為有了韻腳的牽絆。
從小聽歌至今,總有些歌,聽得出是詞人順著感覺走,而又能瀟灑地擺脫押韻魔咒,例如鄧麗欣的《藍鞋子》:
Chorus:
藍鞋子挑選那位
是記憶當晚接近零晨時穿起
那樣淒美/扣著雙臂/沿路相隨
難道也許/我未曾將愛實現
由你配襯它/怎麼不允許
如童話般歡喜
是太多心愛最後亦能如玻璃
故事精美/決定等你/期待一年
如若有天/發現能/藍鞋稱身
能否想起我/能否親親我/更多
年來,香港樂壇出現過幾次雙胞胎案例――同一旋律不同歌詞。《藍鞋子》的孖生姊妹,是楊千嬅的《掩眼法》:
Chorus:
沉迷哀傷的佈景
便懶得相信世上萬人原本該
繼續高興/拚命虛構/黃葉飄零
從沒雪花/過路人怎去認命
誰也試過/也許只需覺醒 全城多麼淒清 在眼中一塊破舊石頭仍顯得
過份感性/接着的戲/全部悲情 如幻似真/你如何/明瞭究竟
問失戀的你/能否將一切/看清
從來討厭把不同的歌詞作比較,除非是相同旋律。這兩首歌,就是相同旋律,《藍鞋子》歌詞由鄧麗欣自己撰寫;《掩眼法》則由甄健強操刀。主題、結構 、語法、斷句也可以比,但正在談轉韻,就比一下韻調之運用。
先說《掩眼法》,甄健強是老手兼高手,也就沿用舊派的押韻技法,全段chorus以「~ing」韻為軸心主韻腳,同韻的關鍵詞如「認命」、「覺醒」、「究竟」、「看清」等,亦能配合詞中的上帝視角。唯獨因「~ing」韻是鼻音韻,而楊千嬅的嗓音不算清澈,鼻音唱起來有點像鼻塞,「佈景」唱來似「佈幾」、「飄零」唱來像「飄離」(千嬅粉唔好打我,唔信你聽吓) ,反而這韻腳更適合鄧麗欣?
《藍鞋子》則是鄧麗欣第二首填詞作品(第一首是《黑白照》),詞風及敘事角度也跟《掩眼法》大相徑庭,也許這就是男詞人跟女詞人之間經常出現的差別。
整段chorus共轉了八次韻,而又出奇地舒服順暢,在那K歌當道的年頭,我每次在k房聽到此曲,沒深究歌曲內容也覺得幾好聽好唱(起碼fulfill了這個要求了,醉了的人不會深究文法,卻會知好不好唱!)尤其「那樣淒美/扣著雙臂/沿路相隨 」,由「~ei」韻轉落「~ui」韻叫人印象深刻,那句「沿路相隨 」突然滑落低音,樂理上我唔知叫做咩,但對填詞人來說,每每最喜歡遇上這種旋律上的突發轉折,就是因為夠戲劇性。
「沿路相隨 」這四隻字,不知為何植入了我心很多年,直至前年寫《我也難過的》時,也遇上一句「難過於跟你的/早晚作息/經已年月相隨」,當中的「年月相隨」及後段的「如夢相隨」,也肯定是被《藍鞋子》的「沿路相隨 」所影響。
反觀《掩眼法》中相同一句「繼續高興 /拚命虛構/黃葉飄零」,可能因為聽慣了《藍鞋子》先入為主,總覺得中間那「拚命虛構」有點突兀。
為此,我直接text Stephy,問其當年轉韻因由,她說:「也許因為當時剛開始試寫歌詞,什麼都不懂,唯有靠直覺及旋律帶動。加上是自己歌,相對壓力較少,便隨心而行沒想太多。」
可見藝術之精妙,直覺、隨心、跟著旋律走,最後感動之處莫過於此。文字是死的,情感卻永遠是真的;有時卸低包袱觀自在,更勝千算萬算精雕細琢地遣詞造句;跟旋律緣起之時,盲拳真的可以打死老師傅。
26. 需要原因
就是這樣嗎?就蒙著眼由旋律帶路便可涅槃?
單一案例只能算個別事件,豈可一概而論領悟究竟?
以上兩首歌,2005年的事了;來!找一首更老的:
《陪著你走》盧冠廷
Verse:
誰說/時間片刻變陳舊
全為我分秒亦停留
因我/身邊有你緊握我的手
愛/誰說永不會長壽
陪著你一生到白頭
都能/把心中星星閃得通透
Chorus:
陪著你走
一生一世也不分
天天編出兩雙足印
過千山過千海
如果/走到這世界邊端
我倆已是無力前行
跟我一起飛去
前後四段verse的句尾都用了「舊」、「壽」、「留」、「手」等「~au」韻,直至chorus第一句「陪著你走」,也沿用同韻字作點題;然後一個屈尾十,「一生一世也不分/天天編出兩雙足印」兩句,全曲第一次轉韻,把第一句的「一生一世」聚焦到第二句的「天天」,這在時間上是個接近三萬倍的強烈對比(假設能活到八十歲以上)!又,以第一句的「也不分」結合第二句的「兩雙足印」,善用了同韻字詞的近義性,讓聽眾在聽覺上突然有了新鮮感,像電影中段突然換了分鏡。而「~an」韻所強調的鼻音在這裡衍生出一種難以言述的細膩情感,是種接近相濡以沫的親密及情義,這趟經典轉韻實在轉得非常巧妙。
未完,下句:「過千山過千海」,因為是「海」,所以需開口唱;由「~an」韻轉「~oi」韻那數秒之間,已像過盡千帆洗盡鉛華;亦因為是「海」,畫面瞬間由「兩雙足印」的4:3近鏡拉開,轉為16:9闊銀幕鏡頭,千山千海,波瀾壯闊。
好的歌詞,不是句句都有畫面,而是在最適當之時給你一個最重要畫面!
而由「過千山過千海」開始,兩人「一生一世也不分」這承諾已毋須用相同韻腳去暗喻,反更像兩個主體合二為一,走到天涯海角每一處,遂以四隻不同韻腳――「海」、「果」、「端」、「行」去montage表達;收尾之際,肉身已無力前行,於是靈魂結伴雙飛去,「跟我一起飛去」那個「去」字,正是粵語第三聲「陰去」,去得很遠,很遠,無論音韻或字意,都餘音裊裊;詞曲之配合,以及這個收筆之處理,簡直妙到毫巔。
27. 作品的胚胎
現在你明白這首歌因何好聽了?
從此我相信,轉韻,除了在感性上需要跟著直覺走,在理性或內容上也需要有特定原因;左右兩邊腦袋,各有無數大路與蹊徑,兩者中間的迴旋處,圈起了任何藝術作品的胚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