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張敬軒的新歌〈隱形遊樂場〉(黃偉文填詞)時,注意到三次故意的延宕或「猶豫」:
天下——仍是你畫冊
人類最夢幻——剎那
希望——是遠征未來——那隻木馬
所謂「猶豫」不同於純粹的停頓,因為它不僅僅是停頓、不僅僅是時間上的延遲——「猶豫」自有「猶豫」的理由和意義。
I. 天下——仍是你畫冊
第一次「猶豫」在第一節末:
即使你降生的時世沒選擇
人間再蒼白 容得下想法
世界藍圖只等你畫上 恐龍和巨塔
天下——仍是你畫冊
首兩行都是無可奈何,生不由人,人間蒼白,到第四行突然出現寬廣遼闊、橫無際涯的「天下」——之後稍為延宕一下,再到「畫冊」,畫冊大極有限,與「天下」自並不似在同一「平台」。
而「畫冊」可以上接「人間」——正正因為「人間」不滿(不能滿足我們或尚未被美好填滿),我們才會去想像;因為「人間」蒼白,所以才會成為「畫冊」,「容得下想法」——白是畫紙的顏色。因此,「畫冊」是個重要的意象,是引領讀者進入「另一個平台」的路標,它賦予了「人間再蒼白」以「想法」的微光。
畫紙的白跟「世界藍圖」的藍也是有趣的對照——同樣是受「畫」之物(「等你畫上」和「畫冊」),為甚麼要重覆以「藍圖」和「畫冊」?在我讀來,兩者並非是同義反覆(tautology),而其差異亦是關鍵所在。所謂「藍圖」:
工程師為了製造機器、建造房屋,而用晒藍法製成的設計圖
比喻規劃與圖謀
是規劃的、現實的、悲傷的(藍);畫冊是想像的、自由的(空白)——從藍圖到畫冊,即是從成人回復童真的路線;從藍圖到畫冊之間,是「[…] 只等你畫上 恐龍和巨塔/天下——仍是你 […]」,當中的「恐龍和巨塔」因此有了兩種解讀。
一是「畫冊/兒童」解讀:很多小朋友都喜歡「恐龍」,喜歡「恐龍」的有很多是小朋友;「巨塔」是「欲窮千里目」,是艾菲爾鐵塔,是對天空和地平的想像。
二是「藍圖/成人」解讀:「恐龍」是既失(déjà disparu)、是絕後;「巨塔」是離散、是變亂(「因為耶和華在那裡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 [塔] 名叫巴別。〔就是變亂的意思〕」——《創世紀》11:9)。
「天下」是廣大的、蒼白的人間,畫冊是「我的」、一本細小的本子,「天下——仍是你畫冊」中間破折號所表示的延宕,即是由「天下」這一平台跨到「畫冊」這另一平台之間,暫時懸宕的步。破折號後,就是「在心愛的白紙上畫畫/畫出笨拙的自由」(〈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的世界。
II. 人類最夢幻——剎那
在「畫冊」的世界,可以畫出/建造種種「美景」:
想得到煙花 馬上有煙花
你未看到嗎
城堡靠想像 仍可再攀爬
流亡荒野眼前都有
遊園地裡那羣木馬
置身廢城 仍可建造
人類最夢幻——剎那
但這個「美景」卻是帶引號的:開引號(「)是第一句的「煙花」,燦爛而轉逝;閉引號(」)是末句的「剎那」——「美景」就夾在這兩者之間,而連同本來的意義都被一併改換。
「想得到煙花 馬上有煙花」在我看來有兩種解,第一當然是「馬上」作時間副詞,表示「立即」;第二是「馬上」表方位——扣連後面的「木馬」——指出「煙花」就在馬背上。「木馬」加「煙花」引向樂園,快樂的場所。樂園自然可以有「城堡」,而從「馬上」第一解,則「煙花」(想 […] 馬上 […])和「城堡」(靠想像)一樣,都是幻想、想像的。從「馬上」第二解,跨上木馬就會快樂,樂如看到煙花——快樂如此容易,然而「流亡荒野眼前都有/遊園地裡那羣木馬」,又令人清楚知道,「木馬」和「煙花」、「城堡」沒有兩樣,都不過是海市蜃樓。兩解殊途同歸,殊途同歸的意思是,無論你取道哪條路,都只會落得同樣收(下)場。
同歸之處即是「人類最夢幻——剎那」。「夢幻」可以形容樂園的美好,但放在「——剎那」前面,或可有另一種意思。「剎那」是佛教術語,反正就是極短的時間。在「夢幻——剎那」的連結之下,想到「夢幻」也有出現在佛教典籍都是自然的事:「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金剛經》)樂園不但生滅於剎那,而且虛幻如夢、短暫如露。
聽得見過山車由遠漸駛近
來裝載深夜 仍等待的人
生活有時殘酷 至少這樂園 永不宵禁
曾迷路的羊羣 仍能被它的光帶引
第二行前後句中間的空格很有意思,因為在我的期待裡,「過山車裝載深夜」已經完足有味,後面五個字想必會是對於「過山車裝載深夜」的解釋,卻原來是要裝載「深夜仍等待的人」。我想說的是,這算不上「猶豫」,因為在「天下——仍是你畫冊」和「人類最夢幻——剎那」,破折的停頓處給我感覺是後語未定、正在思索歌詞走向,而「深夜仍等待的人」是已定的短語。這就是我所說的「猶豫」跟純粹的停頓之間的分別。
「過山車」裝載乘客,在我看來就是「鐵路」匯合樂園所產生的變體——不同的是,「鐵路」軌道平順,「過山車」高低迭宕。由此想像轉向了「銀河鐵路」——夜空中的「過山車」。《銀河鐵道之夜》(宮澤賢治)裡,夢幻旅程底下是死亡的陰影。〈隱形遊樂場〉悲不至死,想說的仍不失「殘酷」。
III. 希望——是遠征未來——那隻木馬
遊歷過成人世界 誰沒有無形傷疤
想它變真嗎
每日挖點沙
按部砌好它
如果有一日 毋須再隱形
孩童能嬉戲再無牽掛
蓬萊實現在舊日敗瓦
希望——是遠征未來——那隻木馬
第一句提示「遊園」終結,美景奈何天,回到殘酷的、成人的、現實的世界,「沒有領到蠟筆/沒有得到一個彩色的時刻」(〈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想讓「城堡」變真,就要勞力、要持之以恆地用沙堆砌——堆砌沙堡自然有天真的意涵,但也是短暫的暗示——潮起之時,浪來即散,似乎是比用稻草建屋更不智的擇擇,於是城堡即使有「變真」之日、「毋須再隱形」,也只能在潮汐之間維持。天真/想像與現實/實現——「嬉戲再無牽掛」與「蓬萊實現」——只能二擇其一:沙堡要成為無憂可嬉的地方,就只能在想像裡;沙堡縱成為現實,也只能剎那存留。
「希望——是遠征未來——那隻木馬」,這裡的「猶豫」在於對「希望」是甚麼、「遠征未來」的是甚麼的延宕。「希望」是高昂的,破折之後,卻道不在現在在「未來」——換言之,「希望」本身即是一個延宕的破折號,而最後一個破折號後,是「木馬」完全抵消了「希望」的高昂:「未來」在極目的彼方,而樂園木馬讓我想到的卻是「世上長路太多終點太少」、「要去繼續轉圈」(林夕詞,〈無間道〉)的旋轉木馬——「木馬」哪裡都去不成,一直在原地兜轉,好像「他媽就一直坐在那兒」的「滿洲里之象」——胡波的電影《大象席地而座》有這樣的話:
「你能去任何地方,可以去,到了就發現,沒甚麼不一樣的,但你都過了大半生了,所以之前,得騙個誰:一定是不一的,[…] 我告訴你最好的狀況,就是你站在這裡,你可以看到那邊那個地方,你想那邊一定比這兒好,但你不能去,你不去。」
那個「任何地方」,當然並不必然是MV裡的英國,它就是——可以是「任何地方」。電影到最後誰都沒有抵達滿洲里的馬戲團、沒有見過「滿洲里之象」,一如傳說中的「隱形遊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