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定唐人街〉給人一種桃花的感覺。桃花一指是愛情,桃花劫/運的那個桃花。二是〈桃花源記〉,在純粹感覺之外,「秦漢」在詞中的四度重覆,以及「混世不知有秦漢」和「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高度重疊也是使我得出這種聯想的理由。這也是本文的出發點,即是,詞中的我即是〈桃花源記〉中的武陵人——不過,「不知有秦漢」這句歌詞裡多出「原句」(原句指「不知有漢」,引號表示可疑)的「秦」意味為何?我想最後想說的是,唐人街會因為這個多出的「秦」而變成一條使武陵人環迴迷路的地下街。
I. 家園
MV的開頭是錄影帶的主觀鏡頭(pov shot)。錄影帶進入放影儀,然後音樂聲填滿空間——或者說,所有東西都被牽進了音樂的空間,如同〈桃花源記〉裡面,武陵人發現桃花林「落英繽紛」的盡頭,是「山有小口」,通過狹小如放影儀的入口,然後豁然開朗到達土地平曠。
對武陵人來說,此地「安靜繁榮」。初來乍到,一切看起來都新淨,一切都是剛剛才被喚醒,好像《百年孤寂》裡面說的,許多東西還沒有名字,不得不用手來指。物體被指認而成為東西,區位被命名而成為地方(place)——這個過程如同是有些甚麼內在於物之物被驚起。他與它們四目交投,而決定「長留在這家園」,跟某誰「牽手報讀家政」。家政如此現實,一如〈哥本哈根的另一個我〉中的「醬醋茶」,或〈隱形遊樂場〉MV中的生活波折,不過「報讀」(學生)、「家政」(還是學生),聽起來青春好多。
這片異國之地就這樣被我們稱為「家園」,我們將「長居於此」——至少在第一段,我這樣想。
II. 桃花園
這「家園」有酒家,酒家馳名,靠的是仿舊。換言之,它不是真正的舊酒家,是「偽物」,而舊酒家早已消失,正如「人像新聞有幾多長青」——陰險的是,「長青」一指青春常駐,另一就「道是無晴卻有晴」地指向「長情」。
人有幾多長情的反問,詰難了「情定」的可能,混在「情像酒家靠仿舊馳名/人像新聞有幾多長青」這看似無害的句子中,成為了如摺凳一樣暗藏殺機的存在。
「惟願我們名字像對春聯/對得久遠便相稱」。春聯的春就是「有幾多長青」的長青、青春的春,春聯為春節張貼,春節是「總把新桃換舊符」的時節。春聯與久遠,本來就不太相稱。
再往下,就到了令人費解的「不知有秦漢」了。桃花源人是「先世避秦時亂」而「來此絕境」,避秦而來,不知有漢,份屬正常,但連秦都不知道?這裡是真正的桃花源嗎?還是,這裡和仿舊酒家一樣,都只是「偽物」,是錯寫的「桃花園」?也許是如今的她/他們早已忘掉暴秦,忘掉生活在這地的理由——那個理由早已一如「新聞」枯萎——而說不出「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的、忘源的桃花源人,還稱得上是桃花源人嗎?
「秦漢」在她/他們看來,只是映畫,映畫翻映再映,映成了無可感召的陳腔濫調(cliché),又或者是指活躍於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演員秦漢也無不可——反正「秦漢」作為歷史名詞所攜帶的意義已然消失,縱深磨平,就恍如「歲月於這裡暫停」,當下,沒有過去。然後,我們在「蝸居中寫食經」。
食官感而當下,與消失、消化,以及滿足有關。而我想再把「食經」的意義延展開去——這段第一行的「秦漢」和最後的「食(sik6)經」相連,大概能讓人聯想到「易(jik6)經」。秦焚書坑儒,經書不免,但留下了《易經》這本未燒書(「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本來成果豐碩的百家爭鳴,燼餘《易經》,如今在「不知有秦漢」的忘源之世,無論追跡前事或參問未來都乏人問津,只剩滿滿的當下,讓人窩(佔據最少空間的姿勢)在蝸居(很小的空間),埋首當下。
當下與過去、未來於是有了弔詭的關係——「重拾不變心情/重蹈不變風情」,如果心情、風情是不變,哪需要重拾、重蹈?正如如果從未外借,何來歸還?還有後面——「情定一生會一世時興」,「時興」跟一生一世聽起來也很不相稱。在我看來,這是武陵人的猶豫,也是歌詞內部的一種張力——一朝(ciu4,君王統治的時段)與一朝(ziu1,早晨、日子)之間的拉扯:定與變,長遠與短暫。隨後,本可如朝代一樣供給隱定、長留長居的地方其實不過一朝(一夕)的可能性漸漸顯形。「你想心醉便飲勝」,心醉正如飲食之樂,明日有愁還是要明日愁;「春風滿面圍爐 來做春茗」,春宵苦短。而武陵人其實也明明知道,春風之外有「外邊秋風」,只是「吹不應」而已。
心醉,圍爐,同溫層。使武陵人覺得能「歲月於這裡暫停」,「停在上個紀元」。過去、未來都不重要,一秒即永恆,囍宴即偕老,不過一切都是會被打破的。
重拾不變心情
重蹈不變風情
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唱到這句時,MV裡喜宴上的「囍」被潛伏已久的(作為實體的)摺凳打破,飄出白色的紙碎。
如外邊秋風吹不應
春風滿面圍爐
來做春茗
唱的是躲避了秋風、圍著早春的暖爐,畫面卻在「飄雪」。
雪一直飄到映後字幕,而畫面連同字幕都暗紅。這一刻我們就明白到,紅色可以是桃之夭夭、是囍宴,但紅光也是危險,紅字也有追討的意思——如秦皇漢武的血色歷史,可以暫時束之高閣,但決不會自動分解。
III. 失樂園
於是,桃花和「桃花源」都失落了,「不復得路」。
所謂懷舊,nostalgia,據說是希臘文的nóstos(回歸)加álgos(痛苦),翻成中文就是「等是有家歸未得」,仿舊的酒家,停在上個紀元,這首歌(MV)模(諧)仿的七八十年代,全是懷舊。
在同樣有異國、桃花(戀愛)、迷途的〈地下街〉裡,我要跟你「相愛到忘了歸途」,「跟你終老」。〈地下街〉講的是地下情,其間「長居於此」的盟誓是否真的可以「沒完沒了」見仁見智,而在〈情定唐人街〉裡的「讓我們長留在這家園」,大抵是認真的。在我看來,歌詞中的「我」一直在努力地說服自己,這裡就是我的「家園」。舊家已不復得,而「我」要做的,就是像「重拾不變心情」一樣,「重歸」初到的家園,如果有痛苦(álgos),那就是因為我還未能說服自己對著這地方說一句,「我回來了」。
交往、婚姻、一生順利本來就不是甚麼容易的事,正如要說服自己異國即「家園」。
我想到,在韓國電影裡(好像是李滄東、奉俊昊之類),常常會看到這樣的場景:卡拉OK,在不太明亮但只滿是濃重歌聲樂聲的K房唱歌,而且總是唱老歌。K房是暫安的場所,即使外面的暴力如何氣焰囂張,如何飄雪,一如〈情定唐人街〉裡的虛擬空間、一人舞台。
那就是短暫的桃花源,短暫「與外人間隔」的地方。
把飄雪誤成桃花的「落英繽紛」,「我們」在不浪漫的「地下街」裡打轉,在迷宮——不是為了和你多待一會所以故意繞路那種「環迴迷路 沒完沒了」,而是迷途之地,我們不是要「忘了歸途」,正好相反,是要找到「回歸」(nóstos)「家園」的路。
過了短暫的熱戀,認清這地飄的是落英或雪,之後才是情定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