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是香港最重要的詞人之一,他的歌詞曾陪許多人渡過人生許多困難的時刻,難以輕易抹去;他的作品既富文學修養,也極追求新意,情感細微矛盾之處,他寫出了不少人所難及的高度。他對於香港的愛,也是香港人應該銘記於心的。
林夕,本名梁偉文,香港著名填詞人,生於香港,中學畢業於陳瑞祺(喇沙)書院,會考文科九科成績2A5B2C,預科畢業於喇沙書院。1984年畢業於香港大學文學院,碩士論文是九葉派詩人,但沒畢業。曾任大學助教、亞洲電視節目創作主任、報刊編輯、音樂工廠總經理及商業電台廣告部創作總監。林夕從大學時期就開始在報章雜誌上撰寫專欄,著有散文集《曾經——林夕90前後》、《我所愛的香港》、《原來你非不快樂》、《拼命無恙》等。小說包括《似是故人來》、《小城無故事》(合著)。大學時期曾與詩人吳美筠、洛楓、飲江等合編詩刊《九分壹》。目前移居台灣。
林夕自80年代中期開始從事於歌詞創作,產量極豐,截至2019年已創作三千五百零一首歌詞,是香港樂壇最多產的填詞人之一。曾於1995年至2003年連續九年獲得叱吒樂壇填詞人大獎,為史上蟬聯此獎最長時間的紀錄。於2006年至2009年再度蟬聯四年。其餘獲獎無數,曾在1999年憑王菲〈臉〉及2010年憑張惠妹〈開門見山〉,兩度獲得台灣金曲獎。他與歌手王菲、黃耀明、張國榮、陳奕迅、楊千嬅、麥浚龍等等的合作均各具特色,留下經典作品為人所津津樂道。香港人不免總是聽流行曲長大的,或者很難有人成長時期可以避開林夕的影響;即使許多從事嚴肅文學創作的人,都不免是林夕的粉絲。
眾所周知歌詞屬於大眾流行工業,需滿足巿場流行要求、歌手形象、大碟主題、曲風等等要求,而林夕產量多、速度快,傳聞他可以一邊看日劇一邊用四十五分鐘完成一首詞;而更重要的是,他在數量繁多的創作中保持水準與風格,多年來更不斷突破自己,他無疑是能夠同時滿足流行曲作為商品的要求與作為文學的藝術要求。在香港流行歌詞研究中,林夕常被定位為學院派詞人,因為他的作品中常活用典故,措詞造句有時優雅如詩。90年代末歌詞研究開始興起時,研究方式相當借力於古典文學如宋詞的研究及分析方法,其中林夕為Raidas填的〈傳說〉被視為古典與現代之間交接的例子。這首詞化用了粵劇《帝女花》及《紫釵記》的故事與詞句,同時與現代情愛狀態並置對比:「庵中孤清清 長平難逃情/江山悲災損 流離仍重圓/我偶然與她見面 亦覺甚疲倦/花燭映窺粧 難為郎情長/交杯飲砒霜 泉台諧盟鸞/我散心解悶誰作伴/[⋯⋯]/重合劍釵修補破鏡/只有寄情戲曲與文字/盟誓永守 地老天荒以身盼待/早已變成絕世傳奇事」。將古典的盟誓永恆與現代的短暫變換作出碰撞,用典之餘也作出更新。
又如極度「密嘴」(即字詞密集節奏緊湊如連珠炮發)的〈難唸的經〉,是電視劇《天龍八部》的主題曲(周華健),以林夕的文學學養寫古代武俠類型的詞句當然得心應手:「吞風吻雨葬落日未曾徬徨/欺山趕海踐雪徑也未絕望/拈花把酒偏折煞世人情狂/憑這兩眼與百臂或千手不能防」,「拈花把酒」、「折煞情狂」是相當古雅的文詞,而「吞風吻雨」、「欺山趕海」又在古體中轉出新穎的動賓組合,亦算新穎的構詞——而那種英雄一世,彷彿無所不能卻闖不過情關的慨嘆,則有西方的悲劇英雄之感,混合「百臂千手」的佛家形象中,更為加強。至此亦可謂轉嫁古今而得心應手。為麥浚龍填〈櫻吹雪〉中「蘭亭序 墨跡失足晉代酒意裡/如目送 半生履歷換唐詩四句/號角吹 對酒當歌正欲醉/赤壁火裡我是誰 明月映溝渠」一段蘭亭序、赤壁戰等魏晉元素完整對齊,全首卻同時能將「櫻吹雪」這種日本語糅合中國古意,其渾然天成是因找到日本文化與古中國之間的淵源。
林夕信佛,對他的歌詞創作有很大影響,許多佛教的概念和術語,在他筆下都信手拈來可以入詞。像〈顛倒夢想〉直接採自《心經》句子「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佛教修行講究以「放下執念」、「遠離顛倒夢想」為目標,但林夕則極強於寫執念和「無法遠離」的掙扎,來來去去的輪迴感,這是他的情歌能唱到萬千凡人刻骨銘心的原因。
麥浚龍概念大碟《無念》有濃厚的佛家思想色彩。〈無念〉浮生幻覺,都是自尋煩惱,無法靜處,乃有妄念。六祖慧能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歌詞反過來寫:「無塵亦不斷打掃/讓氣息顫動/猶如密室牽掛猛風/無人在腦內打擾/沒有輕與重/猶如紙鷂恐懼太空/靜坐淨得無縱/剩低自己卻又/惶恐」,把無明妄念之生成,與現代人害怕孤獨的情緒連結在一起,也算是對現代眾生獨有的悲憫式理解。「一熄燈一切被紀念/一開燈一切是妄念」、「一呼吸千百度意念/一轉身轉眼又轉念」,已經是如露亦如電式的佛家意象,但最後再問「釋放了殘念/還可以有何念/可不念」,一再重複的叮嚀,反過來卻暗示了仍有未能看破的甚麼。真是其中一個對「執念」與「放下執念」的精彩演練。
林夕還有一個獨門之秘,來自於他本身熱愛就各種「名詞」發揮聯想,再三玩味,這在早期《曾經》所收的專欄散文中已經很明顯;林夕自己也有說過,他會把日常聽到可引發強烈想像的名詞抄下來準備用作詞的題目,像〈潛龍勿用〉、〈大紅袍〉、〈太空艙〉等等,都已用過。但林夕對此還有精進,他將此提升到佛教的「名相」觀念的層次:眾所周知,佛學中有大量名相(指佛學的專有名詞,指涉各種觀念、存在與形象),但修佛就是必須參透萬千名相皆為虛妄,需要放下。最極致的相關作品是〈玉蝴蝶〉(謝霆鋒):「我叫你玉蝴蝶/你說這聲音可像你/戀生花也是你/風之紗也是你/怎稱呼也在這個世界尋獲你/你哪裡是蝴蝶/然而飛不飛一樣美/夫斯基也像你/早優生更像你/這稱呼配合你才迴腸和蕩氣/改得多麼入戲」。「玉蝴蝶」只是一個虛託的名字,可以變換為其他任何音節組合,詞人甚至故意用一些無意義的組合去突顯「名字可任意變換」的性質,關鍵是無可替代的「你」。這也完全演練了西方符號學的觀念,即能指(signifier,可理解為名詞)用來指涉所指(signified,可理解為實物),兩者的關係可以脫離,能指可以不停變換,只是必須指向某個固定所指,才能構成意義。同樣演練類似能指與所指關係的還有〈E-714342〉(楊千嬅)等。〈玉蝴蝶〉能夠既用佛學又用西方理論,我認為是一時無兩的。不少人去考查何謂「玉蝴蝶」,查到是一種植物的名字,但關鍵其實是要看破名之虛幻。
莊子說「名者實之賓」,重要是參悟實相所在,佛家亦說要參透變化,超脫輪迴。林夕亦寫意象變化,「水 蒸發成雲/雲 拋棄的雨/也許來自你的汗」(王菲〈守望麥田〉),「山水非山水/凍了變雪堆/山水本山水/遇熱若霧水」(麥浚龍〈弱水三千〉),詞中寫出水的各種變化,但都有隱隱情愛羈絆讓人無法看破。事實上,林夕寫執著之痛才是最令人吃驚,像「你的金剛圈/最好箍得更緊/令我的下世/記得有過今生」、「情願金剛圈套緊/能箍碎我知覺/願意忍」(麥浚龍〈金剛圈〉),情深如受虐,林夕曾用各種方式寫到入木三分。又如〈少女的祈禱〉中說「對綠燈去哀求哭訴」,愛情中的焦慮強烈爆發如驚恐症,又如何看破?我覺得「執著──看破──放下」之最深刻的平衡,是〈守望麥田〉:「空空兩手來 揮手歸去 閱過山與水/水裡有誰 未必需要一起進退/刻骨銘心來 放心歸去 未算無一物/深愛過誰 一天可抵上一歲」。我們凡人,若不到佛經的水平,能夠到肯定經驗而放下,已經算是很有修為了。
林夕寫情歌,很有意識地視之為是一種大眾的情感教育,比如療癒許多失戀的心靈。節目中以林夕為題的一集,談到失戀時聽林夕,各嘉賓都幾乎要抱頭痛哭。失戀時聽林夕真的會有一種明燈指路的感覺,「請不要哀傷 我會當你是偶像/你要別人憐愛 先安裝一個藥箱/做甚麼也好 別為著得到讚賞/你要強壯到底 再去替對方設想」(王菲〈給自己的情書〉)、「沒 沒有蠟燭 就不用勉強慶祝/沒 沒想到答案 就不要尋找題目/沒 沒有退路 那我也不要散步/沒 沒人去仰慕 那我就繼續忙碌」(王菲〈笑忘書〉),好像指出了感情的可操作性,一切不是命定而是在於個人選擇與細節操作,經過重重規勸與修行,就可以自立自強。
歌詞作為大眾流行商品,未必首首都可以視為藝術精品,但在文化研究的角度而言,至少可以反映某種大眾的普遍情感結構。而在文學角度,這些「大眾情感結構」,或者也有推陳出新的可能,因為現代人的生活愈來愈複雜,被愈來愈多的元素介入及改變,因此作為與大眾最接近的流行文化商品,其實肩負著表達當下複雜新生的情感狀態的任務。而林夕的作品的高超在於,有時寫到深刻處,會覺得是他「發明」了某些情感狀態,我們受眾是因著他的詞才發現了情感的那些複雜皺摺。〈兄妹〉(陳奕迅)曾讓我和呂永佳都大為震驚,不能相愛的會以兄妹相稱這人人都知,但這原來是「虛偽」:「我得到 於事無補的安慰/你也得到模仿愛上一個人的機會」是「殘忍也不失慈悲」的「完美關係」,就真是前人所未道。「備胎」心情原來可以複雜若此,更莫說〈人來人往〉(陳奕迅)「誰勉強娛樂過誰」,真箇見血。就算看來幸福平淡穩定的伴侶關係,也可以發現如王菲〈感情生活〉中隱藏的裂痕:「我不假思索/你不勞而獲/寧可愛得這樣淺薄/怕夜長夢多/要驚心動魄/終於讓我神經脆弱」。
「前度」也是一個少人寫及的狀態,林夕則不斷推陳出新。寫給葉蒨文的〈傷逝〉「但謝謝現在大家不需戀愛/徬徨時遺下伴侶也要致電/無言時談論沒相干的影片/偏不要見面」、「怕只怕再擁抱未著迷/最美好的記憶/都會浪費/愛過不要浪費」,已經很巧妙地寫出一種在愛情消逝後仍然遺留的某種親密,口是心非,只是沒有膽量再嘗試相愛以免破壞。狀況嚴重的是王菲〈匆匆那年〉裡的直接:「如果過去還值得眷戀 別太快冰釋前嫌/誰甘心就這樣 彼此無掛也無牽/我們要互相虧欠 要不然憑何懷緬」。原來不冰釋前嫌也是以遺憾保留愛情的方法。光譜另一端是〈富士山下〉(陳奕迅)中以分手後已move on者的角度說「我絕不罕有/往街裡繞過一周/我便化烏有」,通明到令人難以消化。或者分手應該要有〈下一站天國〉(黃耀明)的「請揮一揮手證明你開心/請牽一牽掛試驗愛的殘忍」那樣的聰明姿態,但是要到好多年之後,才明白分手總不免導致某程度的口是心非。
林夕寫同性戀的〈我〉(張國榮),乃是同性族群的心聲代表,「我是甚麼/在十個當中只得一個」,指十人之中就可能有一人是同性戀,「葡萄園裡/響起水仙子的讚歌」,水仙子也是男同性戀的象徵。與林夕曲折苦情的其他作品不同,這首歌有少見的光明:「我很慶幸/萬物眾生中磊落做人」。雖然出不出櫃這種分類對林夕來說很俗氣,但我們的確可以把〈我〉所昭示的光明,視為林夕創作生涯的一個重要轉折。
政治關懷或個別政治事件的痕跡,在早期林夕的作品中並不算明顯;這一來是因為大眾流行工業往往視政治表態為危及巿場的行為。此外,在90年代林夕參與編輯的詩刊《九分壹》1990年最後一期「詩與政治」中,除刊載大量的六四詩作之外,亦有刊出中國文學學者袁可嘉的論文,指出中國文學與政治的關係歷來都是太過緊密,文學難有自己的獨立聲音。由此推想,在流行歌詞創作中,詞人亦可能儘量與政治保持距離,讓作品除政治以外亦可作其他解讀。
這種習慣在近年有所轉變,2011年的〈六月飛霜〉(陳奕迅)被視為紀念六四的歌曲,但我看此歌並沒有寫及六四的常見符號,反倒充滿了對資本主題的批判,單單重視經濟發展的思維令社會瘋狂,有如砒霜,但說不定這反而觸動了政權的痛處。林夕雖在2008年寫過奧運主題曲,但後來因為2014年寫過〈撐起雨傘〉,及為台灣樂團滅火器寫過並置台港命運的〈雙城記〉,傳聞受到封殺,在大陸某些網站上顯示為「佚名」。但林夕並沒有因此停下來,〈回憶有罪〉(達明一派)更直接地寫六月之殤,2020年還寫了〈自由之夏〉(黃耀明)及〈拼命無恙〉(林家謙),作為發聲與支持。記得節目上張可森引用〈逆蒼生〉(麥浚龍)「牢獄裡期望有救世主多興奮/難得和枷鎖合襯」是獨裁霸權與自我之間緊張關係的深刻思考。〈最後的信仰〉(林二汶)「抬頭尚有天空 敲不碎/埋頭尚有智慧 思想 他人難偷取/[⋯⋯]/靈魂內有信仰 搶不去/這種搶匪也許 比你畏懼」,其感人之處,是見到林夕把當年的愛情規勸筆法,放在教育大眾培養獨立人格方面:「來日想打妖怪 先要做人去/首先祝你心理愉快」。
以林夕為題的一集是2021年度本節目在YouTube上得到最高點擊率的,具體數字已忘了,現亦已無法查找,只記得過十萬。當時是歷史組先做了一集歌詞,並提出「林夕成就高於徐志摩」的豪言,我們文學組亦深表同意,馬上做了該集林夕專題,後來哲學組再做一集「夕爺無限好」。當日節目上,米哈和張可森是填詞的,我和呂永佳則是用林夕來寫創作的;有上過林夕課的張可森甚至宣稱自己會考成績與林夕一模一樣來示愛。當日張可森和米哈談了很多曲風與歌詞配合之難度,是會家子之言。當日節目節奏超快,我說一定要做到像歌詞研究常見的大量引用,呂永佳和張可森都不欺場,各做了三連發。我則背歌詞背到情緒激動,一再說「如果不明白都是一種幸福」。引用文本數量是歷來之冠,網上還有粉絲根據節目中提到的六十首歌詞做了歌單。記得張可森說過,林夕最放不下的,是他對香港的愛。
延伸閱讀:
1. 林夕,《曾經:林夕90前後》。香港:皇冠出版,2006。
2. 林夕,《拼命無恙》。香港:亮光文化,2020。
3. 林夕,《原來你非不快樂》。香港:亮光文化,2008。
4. 黃志華、朱耀偉、梁偉詩,《詞家有道:香港16詞人訪談錄》。香港:匯智出版,2010。
5. 朱耀偉,《歲月如歌:詞話香港粵語流行曲》。香港:三聯書店,2009。
6. 陳清僑,《情感的實踐—香港流行歌詞研究》。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7。
7. 梁偉詩,《林夕的人文風景》。香港:匯智出版,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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